时代呼唤一种自觉的文体意识
金振邦
近些年来,随着新时期的文学迅猛发展,我国出现了一种持续增温的“文体热”现象。它表现在文学创作中作家对新文体的追求和创造,尤其是在小说文体上的探索和试验,同时涌现出一大批形式新颖、多角度透视现实生活的力作。文学批评也呈现审视焦距的移向,形成了“文体批评”的新流派。批评者一改主题学、社会学的批评视角,尝试把体裁维面作为作品评论的切入点,展现出批评的全新视野。与此同时,文体学作为一门新兴的边缘学科,也已构筑起理论框架,崛起于学术园林之中。文体意识,正在越来越多的人们中间开始觉醒。
什么叫文体意识?它指人们在文本写作和欣赏中,对不同文体模式的自觉理解、熟练把握和独特感受,是对读写实践的一种能动的再认识。对作者来说,他会根据具体的主题思想和表达内容,去恰当选择从大量文本中抽象出来的、存储
在大脑信息库中的某种文体模式(具体包含体裁的特征、功能、作法、要求等),去建构自己的作品,以实现特定的写作意图和审美理想。他以这种文体模式为坐标和参照系,一方面遵循它的基本框架和规格,一方面又进行自由扩张和变异,从而形成自己的独特艺术风格。对读者而言,他会按照文本所提供的具体内容或形象,运用头脑中先于阅读的某种体裁类型,去解读、接受文本所携带的某种语言的、思想的或审美的信息,同时又在它的未定空白处赋予新的含义。可见,文体意识是人们文本艺术思维趋向成熟的标志,是一种高度语文修养和读写技能的体现。
正确的文体意识,源于对文体本质的深刻认识。那么,究竟什么是文体?它指独立成篇的文本体裁(或样式、体制、种类、类型),是文本构成的规格或模式,某种历史内容长期积淀的产物。它反映了文本从内容到形式的整体特点,属于形式范畴。文体对现实世界的表达功能,是它产生和存在的前提。它在表达同一内容时,可以在对,等的种种方式中进行选择,寻找最符合创作意图和表现对象的某种体裁结构。它能代表某个时期、某个作家、某种说服人的特殊风格。文体又是读者的一种强调,即读者在不改变文体意义的情况下,给文体所传递的信息添加上自己在表达、情感或审美上的理解。文体是一种受文化制约的相对现象;其意义并非主要来自自身结构的属性,而是取决于某种非语言的、个人或文化的特质。文体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文体内容决定体裁形式,选用哪种文体,取决于表现对象的特点及作者反映的具体方式。然而文体一经确定,又会反作用于表达内容,对它具有一定的制约和要求。文体又是历史性和稳定性的统一。每种文体都有其独特的历史形态,又有某种在历史上比较稳定的结构方式。随着历史文化积淀层的加厚,文体的内涵会不断更新和拓展,它还将被开掘出新的表达功能和审美功能。
文体意识之所以重要,是由文体在读写中的独特功能决定的。它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为写作提供编码程序。构成文本的代码种类繁多。法国文艺批评家R?巴尔特在《S/Z》中,就曾用五种代码去分析巴尔扎克的小说,五种代码分别是释义性代码、语义素或能指代码、象征代码、行动代码和文化代码。正是由于不同代码的不同组合,从而形成了传递某一特定信息的文本。而文体模式,正是这些代码组合的一定方式。因此,作者想通过文本来传递信息,就必须选择并遵循相应的文体模式,否则这种信息传递就无法进行。施畸《中国文体论》认为:“创作文章,如不论体类,其势犹无轨之火车,失缰之骏马,虽在天才。不免危殆。”近年来,有些语文学家也多次呼吁,写作教学要注重增强学生的“文体感”,以切实提高写作能力和水平。这是因为文体在写作中具有某种先导作用。文本写作如不先确定文体规格和体制,信笔写去必定是个“四不像”,文本也就无法负载一定信息,以实现作者特定的写作意图。
为阅读暗示解码方式。既然写作是一种信息的编码过程,那么阅读则是信息的解码活动。读者要读懂文本所携带的信息,就必须在作者和读者之间存在着一套对语言代码及其组合规则的共同理解,这是文本信息传递得以畅通的保证。而这种代码组合规则的共识,就是一系列相对稳定的文体模式。读者只有根据它所暗示的解码方式,才能“破译”作者所编制的代码规则,真正理解文本所传递的话语信息,以及其中包含的美学信息、潜在信息等。正如英国卡勒在《结构主义诗学》中所说文体概念提供了“指导读者同文本遭遇时的标准或期望”,把读者的阅读“纳入规划”,给它以可知形式,赋予它以语境和框架,减少复杂性,使读者严格按照文本原意来“阅读”。不同文本,其代码组合及解读方法完全不同,这是由它们把握社会生活的各自方式决定的。例如,不同的文体其主题呈现方式迥然相异,有的表现为一种思想、观点或主张,有的显示为某种直觉、情绪或情感,有的则凸现为一种生动形象,文本的结构、语言、题材等也会随之表现出独特的形态。因此,读者阅读或欣赏文本时要因文体而异,不然就会不得要领。而评论作品则更应精通文体,否则,文学批评就会失去准绳,无法对作品进行多维全息的透视。梁刘勰《文心雕龙》上半部专论文体,下半部才论及创作和批评,这种体例安排极富深意,说明要成为有见地的批评家,必须首先是个文体论家。
文体意识具有主体性、导向性和凝聚性,它影响并决定着人们读写实践的成效。为了提高文本读写水准,我们应自觉地培养和树立正确的文体意识。
首先,应学一点文体理论知识,了解有关文体的基本理论,有助于对文体特征、本质及一般规律的认识。从而对复杂的文体现象具有本质的透视力。其内容可包括文体的定义、结构、嬗变、分类、模式、边缘形态等。尤其应重点熟悉、掌握各种基本的文体模式。它是认识客体和理论之间的中介和桥梁,是把握文体的简化形式和重要工具,对文体实践具有预见和推断功能。它往往简要阐述某类文体的定义、源流、特征、作法等,为文本读写提供指南。吴调公《文学分类的基本知识》、钱仓水《文体分类学》,以及《文章体裁辞典》等可以一看。如能在头脑中多存储一些文体信息,我们在文本的读写中就会提高自觉性,减少盲目程度。
其次,要在读写中去增强文体意识。在写作中注意摹仿名作,可从中感受到特定的文体模式。名作往往是某种文体模式具体化了的范本,它具体而形象地告诉人们应该这样写,或不应该这样写。宋吕本中《童蒙诗训》就强调:“学生须先熟看韩、柳、欧、苏,先见文字体式,然后更考古人用意下句处。”他认为体式领会比“用意下句”更重要。法捷耶夫《和初学写作者谈谈我的文学经验》也说:“每一个向古典作家学习技巧的人,都必须批判地研究他们的遗产的思想内容和他们的艺术表现的形式方法。”讲的也是这个道理。这种摹仿只是一种手段,只要作者能从生活中不断汲取活的现实材料,这种文体范式不仅不会束缚灵感,而且还会增加文本的独创性。在阅读中如能注意借鉴名家对作品的评论或赏析,也同样能增强文体感受力和敏感度。如清金圣叹《水浒传回评》、毛宗岗《读三国志法》、张竹坡《金瓶梅读法》、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评语》,以及现代的名作鉴别赏析等,值得一读。这类文评饱含着强烈的文体意识和丰富的解读经验,能给同类文本阅读提供借鉴,从而提高文本的解读效率。
随着时代文化的发展,人们的文体意识将进一步觉醒和强化。它将受到文体理论和实践的双重调节,处于一个不断更新的态势。在树立自觉的文体意识过程中,还应防止两种认识上的偏向。
一是对文体的淡化。即漠视文本读写中文体现象的客观存在,甚至否认文体对文本建构所起的系统、有机的凝聚作用。这种倾向由来已久。意大利克罗齐就不承认文学体裁的分类,认为文学创作纯然应归于作家的心智活动,不受体裁媒介的影响。从而使体裁理论几乎沦为心理测验的游戏。五四时期,林语堂《新的文评序言》也持这种论调:“我们要明白文学是没有一定体裁,有多少作品,就有多少体裁。文评家将文分为多少体类,再替各类定下某种体裁,都是自欺欺人的玩艺”,“体裁格律之论,不但实际上毫无用处,理论上也不能成立”这种消极影响,至今仍有余波。现在有些报刊杂志的栏目名称,常常缺乏文体的规格或特色,有的文稿信笔所至,只追求突出题材的趣味性和可读性,也不讲究文体的规范。读者看后,由于缺乏文体这个明确的定位坐标和参照物,有的文本很难进行解读和评判。另外,相当部分的文学评论文章,仍围于传统的批评眼光和格局,注重的往往是作品中政治、思想、道德等倾向的是非,而不能从文本体裁维面去对其中的人物情节、结构、技法、语言等作艺术上的独到分析和全息透视。这种不自觉的、朦胧的文体意识,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我们一些刊物及文稿水平的进一步提高,与现在这个大变革的时代极不相应。
二是对文体的绝对化。即用一种静态定势的文体观,去观照日新月异的文体发展现实,困惑于极富生命力的文体变异现象。文体现实就像一棵树,时时都在萌发新枝。因此,人们的文体意识也应随之变化而更新。法国托多罗夫《幻想文学导论》就曾指出,理论上的和历史上或实际中产生的文体是不断变化、相互影响的。每一部新小说不仅是“小说”这种先入之见的产物,而且还改变这种先入之见。文体的定义不可能固定不变,“它因此在事实的描述和理论的抽象之间不停地徘徊”。可见,一个成熟的作者,他所写的具体文本,都会对其所属的文体模式发生一定程度的偏离,从而形成某种张力,推动文体向前发展。正如韦勒克《文学理论》所说:“优秀的作家在一定程度上遵守已有的类型;而在一定程度上又扩张它。”如果一个作家只知循规蹈矩、一成不变地套用文体模式,那么体裁类型就会自行衰落,其作品也将失去艺术风格和历史地位。作家肖红曾写了《呼兰河传》,由于其诗化、散文化,有人指责它不是一部小说。而茅盾在此作品序中则作了高度评价:“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于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惋的歌谣。”在新时期小说中,这种倾向已成许多重要作家的一种自觉的审美追求。因此,对于新的文本体裁,我们一方面要参照文体模式的理论规范,另一方面也须立足于文体发展的前沿,科学评说其变异的态势,防止进行不必要的干预。应该记住德国姚斯《走向接受美学》中的话:“一部杰作的伟大之处在于类型视野的变换。类型视野的变换是不可预知的,丰富多彩的。”一个辩证的、发展的、科学的文体意识,只能孕育于一个充满活力、色彩斑斓、日新月异的文体新世界之中。
(《社会科学探索》199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