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如一日”,驾扁舟航行于书的海洋中。如今只储在手头的,写入在书里的,正是他多年来从海上不断渔猎、不断网罟而得的珠贝。《书海夜航》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名称。
据作者说,这是他的挚友严庆澍(笔名唐人)代为命名的,现在,《书海夜航》二集又将出版,写法稍有变动,特点却还清楚地保存着。至于书名,只添上“二集”两字,一来说明作者自已的爱好,二则表示
对亡友的纪念,这样就多了一层意义,不知不觉中,终于默默地加重了书的感情的分量了。
我不知道这些内幕,只觉得《书海夜航》的名称很不错。当初一看书名,首先想到的是明朝张宗子(岱)的《夜航船》,我有这书,版本虽然粗鄙,内容却很别致;其次是阿英的由《夜航船》而命名的《夜航集》,一九三五年三月列为“良友文库之二”出饭,收入的是读书小品、考订随笔,读来也颇有趣;从书的性质出发,我把《书诲夜航》和这两本联起来,看作是第三代,那就不是毫无根据的了。这会很想将《夜航船》找出,重读一过,几经迁徙,又遭变乱,苦思冥想,翻箱倒箧,还是连影踪都没有。不过序文收入《近代散文抄》,不算难找,我拿来和阿英的《夜航小引》阅读,倒也很有启发。
《书海夜航》、《夜航集》、《夜航船》有一个共同含义,暗示作者都是在夜阑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开始其读书写字生活的。三本书的序文都谈到了这一点。不过张宗子另有自己的阅历和见解,值得我们注意。他说天下学问,唯夜航船中最难对付。余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二十岁后学为手艺,所以百工杂技,偶有问讯,举凡“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逐一报名,对答如流,活像一口“两胶书橱”。这种问答常在夜航船中进行。本来,偶然失记姓名,无害学问文理。但在百工杂技眼里,认为有损博学之名,往往传为笑柄。他还讲了一个很有风趣的故是::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张宗子劝我们“聊且记取”,“勿使僧人伸脚则可巳矣”。我有点不同的看法。像我们这样以摇笔杆为业的人,有时总不免要谈这谈那,既然谈这谈那,总不免会出现破绽,既然出现破绽,总希望有人能够驳难更正,居士和尚,一概欢迎。何况拳足而寝,时间一久,两腿便要发麻,为什么不许和尚转个身、“伸伸脚”呢?
谁都知道,航船的舱身实在是很小,很小的呵!
约定为《书海夜航》二集写篇序,话却说远了,作者一定会原谅的吧。我从“夜航”拉扯到“夜航船”,又因先前写过书话,竟将自己的一点心意和盘托出了。我没有《书诲夜航》作者的博识,如果重理旧业,提起笔来,即使不至于将尧舜说成一个人,将春秋鲁国的澹台灭明说成两个人,但差池一定难免的,有朝一日,在夜航船里答问,正当兴高采烈之际,船舱角落,忽然传出一声低低的汕笑,说道:
“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诚然,对自己,我会觉得惭愧的。但对这个发笑的人,不管居士和尚,我都竭诚欢迎,欢迎他伸伸脚,再伸伸脚!如果天下和尚,从此都说,“且待小僧伸伸脚。”到那时候,看来也就不会再有认尧舜是一个人、澹台灭明是两个人,而又“高谈阔论”、盛气凌人的“相公”了,这将是文化界和知识界的莫大的幸运。
话已经说得不少了,又都是个人的意见。质之《书海夜航》二集的作者,不知以为何如?
一九八二年二月十四日夜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