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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汉卿
 
     

 

《关汉卿》剧照

                                   《关汉卿》

                            田汉

 

        第   

 

    玉仙楼后台

    [关汉卿从绣幕的门帘后面紧张地窥着前台的表演和观客席的情况。后台的管事们和蒙古的卫士们不时走动。

    [场上正演唱着“窦娥冤”的第四折末段:

魂旦:(唱尾声)你将那滥官污吏都杀坏,敕赐金牌势剑吹毛快,与一人分忧,万民除害。(观众席发出的喝采声。有人叫“与万民除害!”)

魂旦:(白)父亲,俺婆婆年纪高大,无人奉养。

天章:好孝顺孩儿也!

魂旦:(唱)嘱咐你个爷爷,迁葬了奶奶,恩养个婆婆,可怜见她年纪高大。后将文卷舒开,将俺屈死的于伏罪名儿改。(外场喝彩声)

天章:天色明了。你将那扬州府官吏那几个是问窦娥的,都与我拿上来!

张千:理会的。......

[台上还是进行末场戏,朱廉秀作窦娥魂子装下场。

    [关汉卿感动地扶着她进后台。

关汉卿:快歇会儿,四姐!你演得真好。我自己也没想到这戏有这么大力量。

朱廉秀:(一面卸去魂串)好像有人叫起来了。

关汉卿:有人叫“与万民除害。”

        [王和卿与何总管兴奋地赶到后台。

王和卿:哎呀,廉秀,演得真好。这么短的日子赶出这么好的戏!(向关)已斋,你真不止会写“烟花粉黛”,还真是很好的悲剧作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不抓这样的机会,这戏也真没法儿演出。

关汉卿:真是得谢谢你。

王和卿:不用谢了,以后再到你府上,别下逐客令就不错了。(大家大笑)

关汉卿:四姐,快卸装吧,你真累坏了。

何总管:别卸了,就这样换上第一折的衣裳,同我见老太太去。老太太今天可高兴呐。黄手绢都搽湿好几块儿啦。她老人家说:“从没瞧过这么好的戏。一定得见见那个可怜的小媳妇儿,赏她点什么,别太委屈这孩子了。”伯颜夫人见老太太高兴,也说:“这戏不错。”我这戏提调这回算当上了。

        [蒙装侍卫急上。

  卫:快点儿吧,老太太等急了。

何总管:这就来了,再插几朵花儿,擦上点儿粉吧,老太太不喜欢太素净的小媳妇儿。

        [朱廉秀匆匆再化妆。

        [后台管事上来。

后台管事:(向何)总管,王千户要见见朱小姐跟关先生。

何总管:就是那位益州千户王著吗?请他进来。

        (管事下,对关汉卿)一个挺爽快挺热情的人,刚才台底下“为万民除害”就是他叫的,见见他吧。

关汉卿:好。

        [王著,一位魁伟的军官,随管事进来。

  著:(向何)何总管,哪一位是刚才演窦娥的?

何总管:(指正在薄施脂粉的廉秀)就是这一位。

  著:啊,小姐,您演得真好。你说出了我们心里的话。“官吏们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朱廉秀:谢谢您,这是关先生他写得好。(指关)

  著:不过,也亏您唱得那么有感情,有力量,每个字都打进了我们的心。

  卫:朱小姐,快去吧,老太太等着哩。

朱廉秀:(向王著)您多指教。我见老太太去,不陪您了。(再整整衣)

        [何总管、侍卫们拥朱廉秀下。

  著:(向关)关先生,看过您好些戏。您这戏最感动我,今天也感动了好些人。恕我冒昧问一声,您这出戏是不是从朱小兰的案子想起来的?

关汉卿:(很窘)哦,不,我是写一件历史故事。

  著:是。您真该多写写这样的历史故事。

        [后台管事和白和甫引左丞郝祯大模大样地走进来。

  祯:朱廉秀在哪儿啦?

后台管事:回郝大人,刚才何总管领她见老太太去啦。

  祯:唔,哪一位是关汉卿呐?

关汉卿:......

白和甫:(指关)这位就是。

  祯:(打量关)你就是打本子的关汉卿?你认识我吗?

关汉卿:......

白和甫:左丞郝祯郝大人。

关汉卿:哦,郝——

郝 祯:你不是在太医院吗?还会写戏?

关汉卿:写得不好。

郝 祯:何必过谦呢。写得不错啊,老太太们都给感动了。哈哈哈。咱们阿合马老大人也看了半场。明儿个还要烦一场,“望江亭”不要了。换“窦娥冤”了,知道吗?

关汉卿:......

郝 祯:换可是换。好些地方得请尊驾给修改一下。(向白和甫)刚才老大人吩咐下来的几个地方都记下来了?

白和甫:都记下来了。

郝 祯:条儿呢?

白和甫:在这儿哩。

郝 祯:(顺手接过交关汉卿)照条上记的都给改一改。行吗?

关汉卿:(接过匆匆看了一下)这恐怕不行,把这些全改了,就不成一个戏了。(王和卿也接过去看)

郝 祯:本来就不成一个戏嘛。咱们当官的不算,连天地鬼神都骂起来了,还成个戏吗?要不是碍着老太太,老大人早把你们都给抓起来了。还是我——

白和甫:对,还是郝大人在傍边说好说歹的,老大人才吩咐“叫关汉卿改一改,明晚再演。”

关汉卿:不,不好改。

郝 祯:“不好改?”回答得挺干脆。可是老大人吩咐:“不改好,不许演。”

王和卿:汉卿,那就改一改吧。

关汉卿:不行,宁可不演,不好改。

郝 祯:瞧你这死心眼儿,你们的孔圣人不也说:“过则勿惮改”吗?

关汉卿:那是说有过——

郝 祯:难道说你还无过?——

        [何总管拥着朱帘秀抱了好些赏赐回来。

何总管:哎呀,老太太今天可高兴呐!瞧,赏多少东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郝 祯:(向何总管)老何,你听着!

何总管:(见形势不对)是、是,郝大人。

  祯:明天还是这个时候。

何总管:是。

  祯:还是这个圈子

  祯:还是这个戏,咱老大人再烦一场,知道吗?

何总管:是,知道了。

  祯:可是本子得全按改过的唱,条儿已经交给关汉卿了。

关汉卿:(决然地)郝大人,请您上复阿合马大人,说这出戏宁可不再演了,不好改动,照那样改动,面目全非,就不是原来的“窦娥冤”了。

  祯:哈哈,关汉卿你也够傻的了。你当咱老大人愿意看你原来的“窦娥冤”吗?没有什么说的了。戏是既得改,又得演。不改不演,要你们的脑袋!

        [侍卫们拥着郝祯拂然下场。

        [白和甫留下。

白和甫:汉卿,我早说过这戏会有麻烦不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改一改吧。刚才忽辛少座把你戏里头骂他的话都告诉老大人了。你那些词儿有的就简直刺痛了老大人自己,他有个不生气的?咱们搞戏曲的左不过是“逢场作戏”嘛,马马虎虎修改几条,少说几句,一场天大的风险不就过去了?好,已斋,听听老朋友的话吧。

关汉卿:(忍耐不住)你是什么老朋友,你是奸细!:

王和卿:(怕他失言)汉卿!

白和甫:瞧,人家好心好意地帮你的忙,你还是这样老脾气。

王和卿:老白,你别说了,汉卿正在火头上。

白和甫:老大人也正在火头上,那就看谁的火烧掉谁了。再见吧。

(原形毕露地下去)

王和卿:(目送白)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家伙!

(王著走出来,热情地拉着关汉卿的手。

  著:关先生今天真有幸,不止看了您的好戏,还看了你的为人。您这样爱重自已的戏,用性命保护自己的戏,真叫我们更感动,更爱您。对的,宁可不演,断不能改。再一说,这样的好戏还得大大地演。大都不能演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演啊;北方不能演,可以到南方去演啊;中国还大得很哩。你们什么时候到我们益州去演呢?我一定款待你们。看了你们的戏我忍不住叫了起来,你到老百姓中间去演,叫的人一定会更多。是的,我们一定得“为万民除害”。一定不能同滥官污吏善罢甘休,你们多多保重,我告辞了。(跟大家招呼之后昂然地走了)

王和卿:比起来这就算个人,白和甫只能算个耗子。

朱帘秀:汉卿,那么怎么办呢?听得台底下叫起来,我就知道一定要出乱子。还有赛廉秀今天也冒上了,她好像又加了几句词儿,我心里直打哆嗦。

何总管:关先生,没别的,您多受累,今天就照条儿上的给改一改吧,明天上半天廉秀他们还得对一对词,晚上还不能演砸了,是不是?刚才老白也说得对。有的也不用改,少说几句得了。像“官吏们无心正法”什么的,就干脆免了吧。至于骂天骂地,我看唱顺了就唱唱也死不了人。老实说,这些大人老爷们就怕刺痛当官的,至于怨天恨地,他们觉得事不关己,也就带过去了。

王和卿:您说得对极了。

何总管:好,大家回去吧。廉秀这几天赶出这么个大戏真够累的了。早点回去歇歇,还得养息点气力对付明天的戏。虽说有了这场风波,可是老太太赏给你那么些好东西,还那样疼你,甚至说要收你做干闺女,够你高兴的了。好,明儿见。

  家:明儿见。

何总管:(回过头来)关先生,大丈夫能屈能伸,改一改吧,吓?

         [何总管领管事们同下。场上剩下卸好了装的朱廉秀和关汉卿、王和卿。

朱廉秀:那么,汉卿、和卿先生,快拿个主意吧。

王和卿:(暂时沉默之后)今天的戏演得真动人。官儿们中间也有感动的,王千户就是一个例子。可是越演得动人,心里有毛病的就越受不了。阿合马在朝势压群僚,多少人倒在他手里,怎么肯轻轻放过咱们?幸而汉卿毕竟是当今名士,他们还不敢轻易动手。再加伯颜老太太又欢喜这个戏,召见了廉秀,不然,真不堪设想。汉卿很坚决是好的。可是于今戏不改就不能演,人家定了场子,不演也不成。生死祸福就看你们自己决定了。

关汉卿:我已经决定了,宁可不演,断然不改。

王和卿:可是刚说的,已经不能够不演啊。

朱廉秀:(决心)那么,照样演,不改。

王和卿:那怎么能瞒得过这些老奸巨猾?你没有听得郝祯说:“不改不演,要你们脑袋”吗?

朱廉秀:(想了一下)这么办吧,和卿先生,请您设法让汉卿连夜离开大都。(对关汉卿)汉卿,你走吧。这里的事由我承担,你放心,我宁可不要这颗脑袋,也不让你的戏受一点损失。

关汉卿:那怎么成,不要脑袋就都不要吧:

                                                (  )

 

 

     

 

元至正十九年(1289)三月末的大都狱中。

    深夜,狱吏设案问供,狱卒狰狞分列,虽在暮春,气象严冷。

     (狱吏翻案件后,望望管牢房的禁子和禁婆。

  吏:这几天关汉卿还安静吗?

  子:还好。

  吏:谁来看过他?

  子:他的家人关忠。

  吏:就他吗?

  子:还有杨显之、梁进之等人,王实甫也托人送了些吃用的东西。

  吏:东西都给了他们吗?

  子:照您吩咐的,都给了他们。

  吏:以后,谁也不让见,也不许人送东西给他。(望禁婆)朱廉秀也一样,知道吗?

  子:

  婆:知道了。

  吏:有谁来看过朱廉秀?

  婆:她的徒弟燕山秀也来过,何总管也托人送了些东西。

  吏:还有呢?

  婆:没有了。

  吏:从今天起多留点儿神。

  婆:是了。

  吏:那个赛廉秀呢?还骂吗?

  婆:还骂,可是也安静些了。只是眼睛里还出血,给她医吗?

  吏:说不定上面要提她,不要死在咱们这里,找个大夫擦点儿药吧。

  婆:是了。

  吏:来,提关汉卿!

  卒:提关汉卿

        [禁子下,不一时,闻铁链镣铐相击声。关汉卿上。

  子:跪下!

        [关汉卿昂然不跪,禁子拿棒要敲。

  吏:(制止)别难为他。(向关)关汉卿,你坐下吧。(向狱卒)给他一条小凳。

        [狱卒给凳,关汉卿坐下。

  吏:怎么样?这些日子还好吗?

关汉情:唔,日月照肝胆,霜雪添须眉,可还死不了。

  吏:是啊,真是不愿你死,你的文章我不懂,可是你的医道真高明。我娘吃了你的药好多了。她是多年的风湿,真没有想到好得那么快,己经能拄着拐杖自己走道儿了。

关汉卿:走走有好处,老年人可也不能太累。

  吏:是是,真是谢谢你。可是,关汉情,你的案情越扯越大了。说老实的,恐怕很难救你,怎么办呢?

关汉卿:(诧异)“越扯越大”了?

  吏:对。大得够瞧的了。你认识一个叫王著的吗?

关汉卿:王著?

  吏:对,益川千户王著,记得吗?他跟你什么交情?

关汉卿:唔,记起来了,有这么个人,在玉仙楼演“窦娥冤”的时候,他到后台来看过我们。

  吏:他看了你们的戏,很受感动,对吗?

关汉情:他那么说,他很兴奋,还在场子里叫过,“与万民除害”。我们就见过他那一次,没有什么交情。

  吏:是啊,他后来就当真“与万民除害”了。你有一位老朋友叫白和甫的吗?

关汉卿:唔,有那么一个人,不是什么老朋友。

  吏:他要来跟你谈谈。

关汉卿:我跟他没有什么可谈的。

  吏:谈谈吧,对你许有些好处。(向内)白先生,请吧!

         [白和甫从里面走出来,对关汉卿很关切的口气。

白和甫:哎呀,老朋友,真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跟你见面。当初你不听我的话,我害怕总有这么一天,所以我说,“窦娥冤”最好别写,要写必定是祸多福少,现在怎么样?不幸而言中了吧。

关汉卿:(鄙夷地)你要跟我谈什么,快说吧。

白和甫:瞧你,还这么急性子,不是应该熬炼得火气小一点儿吗?

关汉卿:(不耐)有话快说吧!

白和甫:(跟狱吏耳语)……

  吏:(对狱卒们)你们都离开。

      [狱卒走开。

白和甫:(低声)好,汉卿先告诉你一个极可怕的消息,你那位朋友王著跟妖僧高和尚同谋,上个月初十夜里,在上都,把阿合马老大人和郝祯大人都给刺死了!

关汉卿:唔,这是真的?

白和甫:千真万确的,现在大元朝从上至下都为这个事件发抖。你看这是国家多么大的不幸!

关汉卿:你还想告诉我什么呢?

白和甫: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不听我的劝告,闯出了多么大的乱子!逆臣王著就因为看过你的戏才起意要杀阿合马老大人的。

关汉卿:(怒)怎见得呢?

白和甫:许多人听见他在玉仙楼看“窦娥冤”时曾喊出“为万民除害,后来他在上都伏法的时候又大喊:“我王著为万民除害”,而且你的戏里居然还有“把滥官污吏都杀坏”的词儿——

关汉卿:(怒火如焚)你觉得“滥官污吏”应不应该杀呢?

白和甫:这——“滥官污吏”当然应该杀。

关汉卿:阿合马、郝祯算不算“滥官污吏”呢?

白和甫:那,那当然不是。

关汉卿:既然不是,“窦娥冤”跟阿合马、郝祯的死有什么相干呢?再说我们“与万民除害”不应该吗?

白和甫:唔,应该的。可是王著把刺杀阿大人当作“与万民除害”就不对了。

关汉卿:杀阿合马是否与万民除害,天下自有公论。若说王著看了我的戏才起意要杀阿合马,那么高和尚没有着过我的戏何以也要杀阿合马呢?

白和甫:这——

关汉卿:我们写戏的离不开褒贬两个字。拿前朝的人说,我们褒包拯,贬陈世美;褒岳飞,贬秦桧。看戏的人万一在什么时候激于义愤杀了像陈世美、秦桧那样的人,能说是写戏的人教唆的吗?孔子曰:“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有人读了孔子的书,后来诛了乱臣贼子,能说是孔子教唆的吗?

白和甫:汉卿,你这话何尝没有一些道理,可是于今正在风头上,皇上和大臣们怎么会听你的?再说,我今晚来看你,倒也不是为跟你争论“窦娥冤”的后果究竟如何,(又低声)我是奉了忽辛大人的面谕来跟你商量一件大事的。你的事情虽说是十分严重,可是只要你答应这件事,还是可以减等,甚至释放你的。

关汉卿::我跟忽辛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白和甫:别这么火气大,老朋友,这事你也吃不了什么亏。反正王著已经死了,没有对证,只要你在大臣问你的时候,供出王著杀阿合马大人是想除去捍卫大元朝的忠臣,联合各地金汉愚民图谋不轨。只要你肯这样招供,不只你的案子可以减轻,忽辛大人为了酬你的劳,还预备送你中统钞一百万。这不少哇,老朋友。

关汉卿:(怒火难遏)你还有什么说的?

白和甫:没有别的了。今晚就为的跟你谈这件大事来的。

关汉卿:你过来我跟你商量商量。

白和甫:你答应了吗?(过去)

关汉卿:我答应了。(他重重的一记耳光,竟把白和甫打倒在地下)

白和甫:汉卿,你怎么动起粗来了?

关汉卿:戏曲界竟然出了你这样无耻的禽兽!我恨不能吃你的肉!

白和甫:(狰狞无耻的面目毕露)你不答应,好,那你等着死吧。

关汉卿:死也不跟这些无耻的禽兽说话,狱官,让我回号子去!

  吏:那么,白先生,您回去吧。

        [白和甫溜下。狱卒重集合。

  吏:是啊,关汉卿,你真是照他说的供,我们汉人又该倒霉了。姓白的回去,必然回报忽辛,忽辛必然加紧追究你的案子。你是个好人,又承你医好我娘,只恨我官小力微,帮不到你别的忙,给你送个信儿吧。你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了。没有别的,有什么要料理的,或是有什么话要告诉人家的,只要没有什么大关碍,我都可以跟你效劳转达。想吃点什么吗?我也可以给你买些。

关汉卿:(兴奋之后、定了定有些乱的心)谢谢你。我什么也不要吃,也没有什么要料理的。看你倒是挺疼你母亲的,这里有一封信请等我的事都结束了,转给我母亲吧。千万别唬着她老人家,这也是像窦娥不愿走后街一样的心愿吧。

  吏:(接信收起)好,我一定照你的意思送到,你可以放心。

关汉卿:明天可以让关忠来一趟吗?

  吏:对不起,办不到了。

关汉卿:那也好。

  吏:还有什么要对人家说的话吗?

关汉卿:话很多,此时不知从哪里说起,也不知该对谁说。(忽然想起)能不能让我跟朱廉秀再见一面呢?

  吏:这——,也好吧。我可以担戴一下。不过你跟她说有什么用呢?她的情形跟你一样。

关汉卿:这也叫“涸渴之鱼,相懦以沫”吧。您能担戴一下,就请费心。

  吏:(对禁婆)来!提朱廉秀。

  婆:是。

        [禁婆下去不久,领朱廉秀罪衣罪裙,铁锁锒铛地上来。

朱廉秀:(跪)给老爷叩头。

  吏:起来吧。关汉卿有话跟你谈。给你们半刻。(对禁子)谈完了送他们各自归号。留心着点儿。(对狱卒)我们撤了吧。

        [他们下。场上只有关朱两人。

朱廉秀:咱们总算又见面了,汉卿。

关汉卿:(沉重地)恐怕也就是这一面吧。

朱廉秀:(受感染地)是吗?

关汉卿:你还记得那位王千户吗?

朱廉秀:玉仙楼后台见过的那位王著?

关汉卿:对。是他。

朱廉秀:我只跟他说过两句话,就觉得他是个爽快的人。可没想到他能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真不愧是我“惊天动地窦娥冤”的好看客。

关汉卿:你还说得这样带劲儿,他杀了阿合马你知道了?

朱帘秀:知道了。昨天来了个同号子的是他住在大都的婶娘。她告诉我王千户临刑的时候喊              着说:“我王著与万民除害,我现在死了,将来一定有人把我的事写上一笔的。”他真了不得!

关汉卿:是吓,就有人把这和我们的戏词儿“与一人分忧,万民除害”附会在一起,说我们教唆王著杀害朝廷大臣,所以我们的案情就加重了。

朱廉秀:可不是“与万民除害”吗?阿合马好狠的心,把我徒弟的眼睛都给挖了。

关汉卿:没想到王著给她报了仇,也给我们报了仇。我真想写他一笔,咳,可惜没有时候了。

朱廉秀:怎么没有时候?在狱里就能写。

关汉卿:刚才狱官给我送信来了。一两天之内我就完了,你恐怕也免不了,要我们趁早把该料理的事,该嘱咐人家的话告诉他,他可以给我们转达,你有什么要他转达的吗?还有,想吃些什么他也可以代买。(见她紧张)哎呀四姐,你你你不害怕吗?

朱廉秀:(变色但力自镇定)不害怕。

关汉卿:四姐,真是对不起,为了我的著作,竟然把你连累到这个地步。

朱廉秀:什么话?我不说过你敢写我就敢演吗?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打算有今天的。

关汉卿:可是那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朱廉秀:迟早反正一样。我从没有像这些日子这样活得有意思。我觉得我越来越跟大伙儿联在一块了。不是吗?老百姓恨阿合马,我们也恨阿合马,而且敢于跟他们斗!王著替大伙儿除害,他死了,我们也站在王著这一边,跟坏人一直斗到死。窦娥不正是这样的女人吗,她至死也不向坏人低头。我欢喜这样的女人,我也愿像她一样的死去。瞧我还穿着窦娥的行头,跟窦娥一样的打扮,回头还要跟窦娥一样的倒下去。我一定也不会轻易倒下去的,汉卿,在倒下去以前我一定像窦娥一样的喊着,不,也许像王著一样地喊着:“与万民除害呀!”你看行吗?我现在真不知道我是在过日子,还是在台上。我要像在台上一样,对着成千上万的看的人一点也不胆怯。说真的,你刚才告诉我我们快要死的消息,我心里还有点乱。这会儿好多了。我会像窦娥那样坚强的,你放心。

关汉卿:你也放心,四姐。我姓关,现在虽算是大都人,我原籍是浦州解良,我会像我祖宗那样英雄地死去的。“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这也正是我今天的心胸。                                                1

朱廉秀:咳,我最不能瞑目的是玉仙楼那天晚上,我托和卿设法让你连夜逃走,你怎么不走,反而第二天晚上来看戏呢?那样爱看戏吗?

关汉卿:我怎么能走?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承担那样重的担子?

朱廉秀:我有什么?大不了一个唱杂剧的歌妓,怎么能比得你?你是一代作者,你替我们杂剧开了一条路,歌台舞榭没有你的戏人家就不高兴。你正应该替大伙儿多写些好东西,多替“有口难言”的百姓们说话,可是于今你跟我一样也这么完了……(她哭了)。

关汉卿:四姐,谢谢你的好心。我们的死不就是为了替百姓们说话吗?人家说血写的文字比墨写的贵重,也许,我们死了,我们的话说得更响亮。可是你不像我,我已经快五十的人了,你还年轻,功夫好,那么早就成了名角儿,你死了人家要埋怨我的。不是伯颜老太太那样疼你,还说要认你做干闺女吗?干吗不写封信给她,求求她,我想一定有好处的。信可以托何总管转去,准能收到,快点写吧。要不,我给你代笔也成。

朱廉秀:那么你呢?你也求求她吧。

关汉卿:我怎么能求她?

朱廉秀:那为什么我就应该求她呢?她还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伯颜丞相的老太太吗?她疼我无非我这个女戏子把她给逗乐了。她也不是真懂我们的戏的,她不过让人家说她是多么慈悲,瞧戏都流眼泪。其实呢,伯颜丞相今天在这里屠城,明天在那里杀降,她半点眼泪也没有流过。我就恨这样的女人。我还去求她?死也不求她!

关汉卿:不求她那就得——

朱廉秀:就得死。跟关大爷这样的人一道死,我还有什么不足呢?

关汉卿:四姐,我觉得我们的心没有比这个时候靠得再紧的了。入狱的时候,我就打算有今天,我前几晚上,写了一个曲子叫“蝶双飞”。想给你看看,他们害怕,不给传递,我也没有勉强,因为我还不知道你的心。现在我亲自交给你吧。要是你能唱唱该多好。

朱廉秀:给我。(接过去)

关汉卿:写得很乱,你看得清楚吗?

朱廉秀:看得清楚。(念)

        将碧血、写忠烈,

        化厉鬼,除逆贼,

        这血儿啊化作黄河扬子浪千叠,

        长与英雄共魂魄。

        强似写佳人绣户描花叶,

        学士锦袍趋殿阙,

        浪子朱窗弄风月,

        虽留得绮词丽语满江湖,

怎及得傲干奇枝斗霜雪?

        念我汉卿啊,

        读诗书,破万册,

        写杂剧,过半百,

        这些年风云改变山河色,

        珠帘卷处人愁绝,

        只为了一曲窦娥冤,

        俺与她双沥苌弘血,

        差胜那孤月自圆缺,

        孤灯自明灭,

        坐时节共对半窗云,

        行时节相应一身铁,

        备有这气比长虹壮,

        哪有那泪似寒波咽?

        提什么黄泉无店宿忠魂,

        争说道青山有幸埋芳洁。

        俺与你发不同青心同热,

        生不同床死同穴,

        待来年遍地杜鹃花,

        看风前汉卿四姐双飞蝶。

        相永好,不言别。

        [朱廉秀十分受了词的感动。

朱廉秀:哦,汉卿!(她拥抱关)

  子:半刻完了。回去吧。(分开他们)

  婆:听你们说得怪可怜的,以后只怕没有见面的时候了。容你们一别吧。

朱廉秀:不。

关汉卿:我们不告别,我们永久在一起的。

  婆:真不懂你们想什么。那么回号子吧。

[禁子牵着关汉卿,禁婆牵着朱帘秀,铁锁锒铛地各归狱室。

                                         (暗  转)

 

                                                (引自《田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