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所在位置 >> 现代散文 >> 作品阅读 [回首页]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 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 。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 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 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 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 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 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 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 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 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 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 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 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 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第一次 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 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 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 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 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 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 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 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 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 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 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 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 用,也有罚跪的规矩,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 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 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 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 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 象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 却不少了,最成片断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 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 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九月十八日。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