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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获虎之夜》(独幕话剧)
 
     

 

《名优之死》剧照

  获虎之夜》

人 物 
魏福生——富裕的猎户。

魏黄氏——魏福生妻。

莲姑——魏福生独生女。

祖母——莲姑的祖母。

李东阳——邻人,甲长。

何维贵——李的亲戚,农夫。

黄大傻——莲姑表兄。

屠大、周三、李二——魏家所雇的长工

时 间 辛亥革命后某年的一个冬夜

地 点 长沙东乡仙姑岭边一山村

布 景 
魏福生家的“火房”(即乡下人饭后的休息室,客人来时的应接室,冬夜一家人围炉向火处)。

[开幕时]魏福生坐炉旁吸水烟。其母老态龙钟坐在草围椅上吸旱烟。福生之妻正泡茶。莲姑,十八九岁,山家装束而不掩其美,将泡好的茶用盘子托着先奉其祖母,次奉其父,然后走出“火房”送给她家的佣工们。魏福生目送其女出去,对其妻低语。

魏福生 莲儿嫁到陈家里去不取第一也要取第二,他家那样多的媳妇,我都看见过,就人物子讲,很少及得我们孩子的。

魏黄氏 (感着一种母亲的夸耀)前几天罗大先生也这样说呢。费去了好多心血总算替她挣了这点点陪奁。要不然,单只模样儿好,陪奁太少也还是要遭妯娌们看不起的。

魏福生 也当感谢仙姑娘娘,难得这几年运道还好,新近又一连打了两只虎。不然,事情哪有这样顺手?

魏黄氏 (因而想起)铳装好了没有?

魏福生 装好了,还没有上线。等再晚一点,把线上好,今晚准不会落空的。

魏黄氏 只要再打到一只,莲儿又可以多添一样嫁妆了。我还想替她到城里去买一幅锦缎被面和一个绣花帐檐子。没有多少日子就要过门了,不赶快办,怕来不及。

魏福生 若是再打到了一只大点儿的,也不必抬到城里去请赏了,就把皮剥下来替莲儿做一床褥子,倒也显得我们猎户人家的本色。我打第0027一只虎的时候,就有这个意思。莲儿,你……莲儿怎么不进来?

魏黄氏 (微笑)八成是听得说她的事,不好意思,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吧。

魏福生 她这一向还好,从前她真是不听话,几乎把我气死了。

魏黄氏 我也何尝不气,只是听得她晚上那样哭,我又是恨,又是可怜她……到底是我身上的肉啊。(想了想)那颠子还在庙里吗?

魏福生 唔。还在庙里,还住在戏台下面。本想把他驱逐出境,可是地方上见他年纪轻,少爹没娘的,也并不为非作歹,都不肯赶他,我也不好把我的意思说出来。

魏黄氏 真是这些时候也没有见他打我们门口走过了。

魏福生 大约是挨了我那一次打,就不敢再来了。那种颠子单骂他一两句,他是不怕的。

祖 母 子也真可怜啊。你骂他一两句,要他以后别来了不就够了,打他做什么呢?

魏福生 你老人家哪里晓得,那孩子看去好象颠颠傻傻的,对莲儿可一点也不傻。起初我让他跟莲儿一块儿玩,不大管他,后来长大了,还天天来找莲儿,莲儿仿佛也离不开他,我才晓得坏了。那时颠子的娘刚死不久,我荐他到田家瑖王家看牛。他说他不愿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又说他虽是无家可归了,但不愿离开仙姑岭。打那时候起,他就在庙里的戏台底下过日子。可怜也实在可怜,可一想到他害得莲儿不肯出嫁,怎么叫我不恼火!

魏黄氏 好了。现在也不必恨他了,反而叫我们给莲儿选了家好人家。

魏福生 (忽然想起)喂,前天莲儿到哪里去来?

魏黄氏 同下屋张二姑娘到拗背李大机匠家里去来。我要她送几斤虎肉给他,顺便问他那匹布织完了没有。

魏福生 以后要

屠 大 爷送去好哪,姑娘家不要到外面跑。我仿佛看见她打那一边岭上下来的呢。

魏黄氏 你为什么问起这事?

魏福生 莲儿有好久没有出门,我怕她又跑到庙里去。

祖母 到庙里去敬敬菩萨也不要紧啊。

魏福生 敬敬菩萨自然没有什么,就怕她又去会那颠子。

魏黄氏 有张二姑娘跟着她呢。再说,莲儿自从定了人家,早已把那颠子忘了。

魏福生 但愿那样就好。

[此时外面有人声对语。李东阳带何维贵来访魏福生,屠大迎接他们。

屠大 (在内)哦!李大公来了。请进。

李东阳 内)哦,大司务,福生在家吗?

屠 大 (在内)在火房里坐。请进。

[屠大登场。

屠 大 客来了。(退场)

[李东阳、何维贵登场,魏福生等起迎。

李东阳 魏老板!

魏福生 哦,甲长先生来了。请坐,请坐。这位是谁?

李东阳 这是舍亲,姓何,住在里。

魏福生 哦,何大哥。几时进来的?

何维贵 来的。

李东阳 他是今天下午进的。他们家几代住在塅里,难得到里来。他是我侄郎的哥哥。前回我到塅里去“散事”,在他家住了一晚。谈起里柴火怎么多,坡土怎么好,怎样晚上可以听得老虎豹子叫,又谈起你们家新近打了两只老虎,于今一只抬到城里请赏去了,还有一只关在笼子里,他们家里人没有见过老虎,都想来看看。这位老哥,尤其动了意马心猿,非同我来不可。我只好带他来。

何维贵 (忽听得什么叫,忙着扯性李东阳手)嗳呀,这、这是不是虎叫?

[魏福生同家人皆笑。

魏福生 这不是虎叫,这是后面猪圈里猪叫。

李东阳 ……第二次打的老虎也抬到城里去了吗?

魏福生 抬去四五天了。

李东阳 怎么你没有去?

魏福生 我没去,要老二去了,顺便办一些货回来。我在家里还有些事情。

李东阳 那么,维贵,你来得不凑巧。你那样要看老虎,好容易到里来,老虎又抬走了。

魏黄氏 (一面献茶与客)真是,何大哥,你早五六天来就好了。嗳哟,没有抬走的时候看的人真多啊!抬走之后两三天还有好些人赶来看,都扑个空回去了。周家新屋的三太太从城里回,也来看虎,她靠近宠子站着,听得虎一吼,身子往后一仰,两手这样往前一拍,手上一对玉钏子,啪!全砸碎

何维贵 嗳呀,好凶!

李东阳 (笑了)你家捉了老虎的事,真传得远,连春华市那一边都知道了。那地方的都总太太都想来看一看呢,可惜你们急着把老虎送到城里去了。

魏福生 不要紧。今晚若是运气好,还可以打一只,就怕捉不到活的。

李东阳 为什么?又装了陷笼啦?

魏福生 不是陷笼,是抬枪,只等人静一点,就要上线呢。

李东阳 装在什么地方?

魏福生 装在后面岭上。

李东阳 那里没有人走吗?

魏福生 这么晚谁还跑那边岭上去,再说,谁都知道昨天已经发了山。

李东阳 那么恭喜你今晚上又打一只大老虎,该请我喝一杯喜酒吧。

魏福生 那自然哪。莲儿就是这几天要过门了。今晚上再打一只老虎,我一定把喜酒办得热热闹闹的,请甲长先生多喝几杯。

李东阳 哦,不错,听说莲姑娘就是这几天要出门子了。我还没有预备一点添箱的礼物哩。

魏黄氏 嗳呀,大公不要费心了。前天承大娭毑送来了一个布,两个被面,我们已经不敢当得很哩。

李东阳 哪里的话,正应,正应。陈家几时过礼?

魏黄氏 初一过礼。

李东阳 你们这头亲事真是门当户对,不要说在我们这门前上下,就是在全乡里也是少有的。

[屠大登场。

屠 大 大老板,我们可以上线去了吧。

[此时房里久已点灯。炉中柴火熊熊。

魏福生 (起视窗外)可以去了。你们得小心点啊。

屠 大 晓得。

李东阳 你们家这位屠司务真是个好人。

魏福生 哼。他做事靠得住。

魏黄氏 有一句讲一句,屠司务真是个老实人。他在我们家做了五六年长工,从来没和我们闹过半句嘴。哦……我记起来了,你们二姑娘不也要出阁了吗?

李东阳 嗯。明年三月安排把她嫁到金鸡坡侯家去。

魏黄氏 侯家!那真是好人家呀。三十几人吃茶饭,长工都请了七八个。二姑娘嫁到那样的人家真是享福啊。

李东阳 嗨,分得她有什么福享?不过可以不挨饿就是了。他家的儿媳妇是有名的不好当的:要起得早,睡得晚,纺纱绩麻。烹茶煮饭,浆衣洗裳不在讲,还得到坡里栽红薯,田里收稻子,一年到头忙得个要死,若是生了个一男半女就更麻烦了。

魏黄氏 不过这样的人家才是真正的好人家啊。越是一家人勤快,省俭,越是兴旺。

李东阳 是。我也正是取他们家这一点,才把二姑娘看到他家去的。她的娘疼爱女儿,听说侯家里是那样的人家,起初还不肯回红庚呢。

祖 母 福生,你叫胡二爷到柴屋里去弄些硬柴来。今晚若是打了老虎还有好一会耽搁呢。

魏福生 我自己去吧。(起身出门)

李东阳 娭毑,你老人家真健旺得很。

祖 母 咳,讲给大公听,到底上年纪了,不象从前那样结实了啊。

何维贵 你老人家今年高寿是?

李东阳 你猜猜看。

何维贵 我看……跟我的娭毑上下年纪吧?

魏黄氏 你的娭毑有多大年纪了?

何维贵 今年七十五岁。

魏黄氏 那么比她老人家还小一岁。

李东阳 他的娭毑也健旺得很。我早几天在他家里,还见她老人家替孙子绣兜肚呢。

魏黄氏 我的娭毑眼睛不如从前了,可就是脚力好。仙姑殿那样陡的山坡,她老人家还爬得上去。

李东阳 我们后班子真不及老班子啊。

魏黄氏 是啊。

祖 母 我们算什么,没有见你的公公呢。他老人家八十岁那年,还跟后班子赌狠,推起两石谷子上山呢。

何维贵 嗳呀,好健旺!我怕都做不到。

祖 母 你们十八九岁的人,“出山虎子”,正是出劲的时候,有什么做不到。

[魏福生抱柴来,放在火炉弯里。

魏福生 你们讲什么?

李东阳 我们正谈起现在这班年轻人还不及老班子有气力。

魏福生 这是实在的话。就拿我们猎户讲,现在的人哪里及得老一辈,不过器械方法比从前精巧些罢了。

何维贵 魏老板,你府上从前那两只老虎是怎样打的呢?

魏福生 说起来,也有趣得很。我们去年也打过几只,可没有今年这两只来得容易。第一只尤其是意外之财,那时我家刚做好一只陷笼,还没有抬到山上去,就把它放在猪圈后面,把门子打开,只望万一关只把小野物。不料睡到半晚,忽然听得猪圈里乱动起来,接着是几声扯锯子似的吼叫。我们赶忙爬起来,拿了猎枪,虎叉,掌起灯,望猪圈后面一看时:原来笼子里关了一只大老虎。这老虎打我们屋边经过,听得猪叫,想来吃猪,没有别的路,就打笼子里钻进来,使劲爬猪圈,机关一动,拍嗒!后面的门就关下来了。有了这次的好处,后来我们又做了一个笼子,比前一个还要巧,装在那边岭上的树乱里,四周都用树枝子盖好,只留一条进路。笼子后面放些猪羊鸡鸭之类,都捆了腿子,让它们在里面乱踢乱叫。冬天里的饿老虎,打岭上经过,听得树乱里有生物叫,还有个不钻进去的?果然第三天晚上,我们又装了一只,这就是五天前抬到城里请赏的那一只。

何维贵 打虎这样容易吗?

魏福生 哪里会都这样容易!这不过是我走运罢了。你们走过的仙姑岭左边不是有一个长坡吗?那里原先不是象现在这样的光坡,是一带深山老林。近处的人知道那里边有老虎窝,谁也不敢去砍柴,因为长远没有人砍伐,那一带林子就越长越密,深得不见天日。后来里面虎多了,常常出来侵害附近人家的牲口,到了晚上常听得有老虎吼叫,近边人家都不敢安心睡觉。后来把长坡易四聋子的儿子也咬去了。易四聋子是我们乡里有名的猎户,他们夫妇就单生这个儿子,宠得跟性命一样,一旦给虎咬去了,那还受得了?他发誓要杀尽这一坡的老虎。他有个朋友姓袁,也是个有名的猎户,人家叫他袁打铳,也愿意帮他给地方除害。易四聋子每天背着猎枪,提着刀,到坡里找,有一天果然被他找出了一条路,照那条路走进去,就到了老虎窝。一看,母虎不在,只剩了四个小虎在窝里跳。虎窝旁边还有一堆小孩子的头腿,肉都啃没了。易四聋子不看犹可,一看见这堆骨头他又是伤心,又是冒火,一阵乱刀就将那几只小老虎都砍死在窝里。易四聋子知道母老虎一定要报复的。第二天就邀袁打铳跟许多猎户来围山。那天那母虎回来见小老虎都死了,整整吼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围山的时候,它坐在窝里等着。……

[忽闻许多猎犬声,

屠大 和二三伙友从山上回来。

[屠大、周三登场。

魏福生 装好了吗,屠大?

屠 大 全都装好了。

魏福生 山上有人走吗?

屠 大 这个时候什么人会走到那样的岭上去?

魏黄氏 屠大爷,周三爷,快来烘一烘,今晚冷得很哩。

周 三 也不怎么冷。

[魏黄氏折些带叶的干柴,烧起熊熊的火来。

屠 大 、周三二人烘着。

李东阳 屠大爷你的衣袖子烂得不成样子了。

魏黄氏 昨天我要他交给莲儿缝补缝补,他又不肯。

屠 大 我的衣哪里敢烦莲姑娘补呢?反正在山里干活的人别想穿一件好衣,就有件把好衣,到深山里跑个三两趟,也完了。

李东阳 我老早劝屠大爷讨一个老婆,他总不听,不然,不早有人替你缝补了?

屠大 甲长老爷,你也得体恤民情呀。象我们这样连自己也养不活的人还能养得活老婆吗?

李东阳 话虽是这样说,老婆总是要讨的。也没有见单身汉子个个有了钱,也没有见讨了老婆的个个都饿死了。我还是替你做个媒吧。

周三 我也替你做个媒吧。

屠大 (笑向周三)你替我做个什么媒呀?你有什么姑子要嫁给我呢?

周三 这姑娘你也见过的,就是后屋朱太太的大小姐。

屠大 后屋有什么朱太太?

[魏福生和魏黄氏早笑了。

屠大 哦,(打周三)你这坏蛋。

魏福生 喂,屠大爷,你快去把器械安排好。等一会就要用呢。

屠大 好。

周三 爷你赶快替我磨刀去。

[屠大、周三下场。

李东阳 今晚上一定又该你发财呢。

魏福生 哈哈,这些事也要靠运气。法子总得想,能不能到手可说不定。这回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哩。

何维贵 第二天又怎么样呢,魏老板?

魏福生 (突如其来,摸不着头脑)第二天?

何维贵 第二天他们去围山,捉到那只老虎没有呢?

魏福生 啊,你是说易四聋子打虎啊。对,第二天易四聋子就邀了袁打铳跟本地好几位有名的猎户去围山。易四聋子跟袁打铳奋勇当先,照着他昨天找到的那条路,一步步逼近老虎窝,等到相隔不远的时候,见那只母老虎正按着爪子等他,这真叫“仇人见面”,他举起枪,瞄准老虎头上就是一枪。老虎听得枪一响,照着枪烟,一个蹿步扑过来。易四聋子本想趁势刺它的肚子,但是来不及了,老虎扑到他的头上来了。他丢了手里的东西一把抱住母老虎的腰,把头紧紧地顶住它的咽喉,把两只脚紧紧地撑住它的后腿,任凭它怎样的摆布,他只是死命地抱着它不放。易四聋子的好朋友袁打铳,跟其他猎户们,救也不好,不救也不好。袁打铳隔得近,爬到树上,对准那老虎打了两枪,老虎打急了。等到第三枪,它就地一滚,那枪子打在易四聋子的腿上,虽然没有打中要害,但痛得他把腿一缩,头上也不由得松下来。那老虎趁这工夫大吼了一声,把易四聋子的脑袋咬了半边,几跳几蹿地就跑出去了。因为势子太凶了,猎户们谁也不敢挡它的路。袁打铳一面收拾他朋友的遗体,一面发誓除掉那只老虎,替他朋友报仇。从此以后,他就时常一个人背着枪,去找那只老虎。后来也打了好几只虎,可始终不是咬他朋友的那一只。他有一个儿子,叫友和,十四五岁了。袁打铳怕他死了之后他朋友的仇不能报,常常把母老虎的样子对友和说,要他长大了也做一个猎户,务必找到这只老虎,把它打死、祭他朋友的灵,才算孝子,因此友和心目中也常常有这么一只虎。

何维贵 他的儿子后来打到这只虎没有呢?

魏福生 你听哪。第二年春二月间,友和跟几个小朋友到枫树坡去寻惊蛰菌,这个坡里也因为林子深,没有人敢去砍柴,地下树叶子落得厚,每年结的菌子也最多。这些小孩越取越多,越多越高兴,就不顾危险往林子深处钻。正拣得高兴的时候,忽然一个小孩吓得叫也不敢叫出来,拚命地扯起他们跑。他们问:“看见什么啦?”他说:“有虎!”听得有虎,大家都往外跑,把取下来的菌子撒满了一地。可是跑了好一阵,却没见什么东西追出来,瞧有虎的那边林子,一点响动也没有。他们都奇怪。内中有大胆的就再跑到林子里去偷看,袁友和也是一个。一看林子里有一块小小空地,空地上坐着一只刚才吓得他们乱跑的大老虎,嘴里还咬着一块什么东西,两只眼珠鼓得有茶杯那样大,可是它不动,连哼也不哼一声,听听,好象连气息也没有。袁友和胆子最大,拣起一块小石头照那老虎头上一扔,打个正着,可它还是不动。袁友和知道世界上没有这样好脾气的老虎,一看它的头上还有一两处伤哩,心里早想起他爹爹时常对他说起的那只母老虎。他告诉那些小朋友,可是谁也不敢走近那老虎,还是友和跑过去把它一推,哗啦一声就倒了。原来那只母老虎自从咬了易四聋子,带了重伤逃出来,就藏在这林子里死了,如今只剩得皮包骨头,嘴里还衔着易四聋子的半边脑壳哩。

何维贵 那么为什么它还坐着呢?

魏福生 这就叫“虎死不倒威”嘛。后来友和回去把他老子喊来一看,果然是那只老虎。袁打铳把易四聋子那半边脑壳交给他家里跟遗体一起葬了;把老虎的皮骨祭了他的灵,才算完了他一桩心事。……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山上抬枪一响。

魏福生 吓!

屠 大 (在内)枪响了。大老板!我们快去吧。

李东阳 福生,你的财运真好。这次包你又打了一只大虎了。

祖 母 若真是只老虎,那么莲儿又多添一样陪奁了。

魏福生 但愿又是只老虎,不要打了一只什么小的野物,那就不值得了。

[屠大携猎枪、虎叉之类登场。

屠 大 不会,一定是只大虎。小野物不走那条路的。

魏福生 我也这样想。

何维贵 我们也去看看吧。

魏福生 何大哥要去看看也好。

李东阳 我也同去看看。

魏福生 (对魏黄氏)你赶快去烧好一锅水,等一下有好一阵子忙呢。

魏黄氏 我早已预备好了。

周 三 (在内)喂!去呀。

魏福生 (同声)去呀。(各携器械退场)

屠 大 魏黄氏娭毑,你老人家睡去吧。

祖 母 还坐一会也好。等他们把虎抬回来再睡。又有好一阵子忙,我在这里烧烧火也是好的。

魏黄氏 啊呀,炊壶里没有水了。莲儿!

莲 姑 (在内)来了。

[莲姑登场。

莲 姑 妈妈,什么事?

魏黄氏 你去添一壶水来。等一会儿他们回来了,要茶喝呢。

莲姑 是。

[莲姑携壶下场,旋即携一满壶水登场,依然把壶挂在火炉里的通火钩上。

莲 姑 妈,又打了一只老虎吗?

魏黄氏 屠大爷说一定是只老虎。别的野物,不走那条路的。再说,昨天不是发了山了吗?

祖 母 若是只虎,你爹爹不知该多喜欢。他说这次就不抬到城里去请赏了,要把皮剥了给你做一铺褥子。

魏黄氏 日子近了,你那双鞋还不赶快做好!

莲 姑 我不做。

魏黄氏 蠢孩子。你为什么不做?

莲 姑 我不要穿鞋了。

魏黄氏 蠢话!为什么不要穿鞋了?

莲 姑 我不要活了。(哭)

魏黄氏 胡说!为什么不要活了?

莲 姑 爹妈若是一定要我出嫁……

魏黄氏 你还嫌陈家里不好吗?

莲 姑 不是。

魏黄氏 嫌三少爷配不上你?

[莲姑摇头不语。

魏黄氏 那么为什么又不愿意去了呢?

莲 姑 ……不愿意去就是不愿意去嘛。

魏黄氏 好孩子,你先前说得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又变卦了呢?这样的终身大事岂是儿戏得的!人家已经下了定了,你又不愿意去了。就是我肯,你爹爹肯吗?就是你爹爹肯,陈家里能答应吗?你总得懂事一点,你现在也不是七八岁的小姑娘了。放着陈家这样的人家不去,你还想到什么人家

祖 母 是呀。象陈家那样的人家在我们乡里是选一选二的。他家里肯要你,真是你的八字好呢。你不到他家去,还想到什么更好的人家去?就是有更好的人家,他不要你也是枉然哪。

莲 姑 我什么人家也不愿意去。我在家里伺候娭毑、妈妈不好吗?

魏黄氏 你这话更蠢了。哪里有在娘边做一辈子女儿不出门子的呢?我劝你不要三心两意的了。你只赶快把鞋子做好,别的陪奁我也替你预备得有个八成了。只候你爹爹打了这只虎,替你做床虎皮褥子,还托二叔到城里买一幅绣花帐檐,锦缎被面子,就要过礼了。你刚才这些话我原晓得你是故意跟我淘气的,你要出嫁了,你妈还能把你怎样吗?只回头不要对你爹爹这样说,你爹爹若听见了这些话,你是晓得他的脾气的。

祖 母 是呀。你爹爹他若听说你不愿意,你看他会怎么样气吧。

莲 姑 我不管爹爹气不气,我只是不去就是了。

魏黄氏 好,你有本事等一下对你爹说去。我懒得跟你麻烦。我要到灶屋里去了。(下)

莲 姑 (走到祖母前)娭毑,我……

祖母 (抚之)傻孩子,你哭什么,你的命不是比你妈、你娭毑都好吗?

莲姑 不。娭毑,我是一条苦命。

[隐约闻外面人声嘈杂,猎犬吠声。

祖母 你听,你爹爹跟屠大爷他们抬虎来了。你出阁的时候又要添一样好陪奁了。你也可以早些到陈家里去享福去了。你还不到大门口去看看去。

莲 姑 不,我不要去看。我怕这个老虎。

祖 母 你又不是才看见过老虎的。怕它做什么?以前捉了活的还不怕,此刻是打死了抬回来的,更不必怕了。

莲 姑 我怎么不怕它?它是催我的命的。

祖 母 瞧你,你又跟黄大傻一样地发起颠来了。

莲 姑 娭毑,是的,我是跟他一样颠的,我怕我会变成他那一佯的颠子呢。

祖 母 你越说越傻了。好好的人怎么会颠?

[人声、狗声愈近。

祖 母 好。(站起来)

[众声嘈杂中闻甲长之声:“抬进去,抬进去。”

祖 母 你听,虎已经抬到门口来了。快去看看去。

莲 姑 不,我不要看。老虎进来,我就要出门子了。

[人声,脚步声,猎犬吠声,已闹成一片了。

屠 大 ( 在内)顾三爷,你把大门推开些,推开些。藐福生(在内)堂屋里快安排一扇门板。

李东阳 (在内)你把脚好生抱着,抬进去。

祖 母 莲儿,虎抬进来了。快去看看。

莲 姑 不。我不要看。

[人声、足步声愈近。

魏福生 (在内)抬到堂屋里去。

李东阳 (在内)不,抬到火房里去。

祖 母 你快去开门,虎要抬到火房里来了。

魏福生 (在内)何必抬到火房里去?

李东阳 (在内)天气冷,抬到火房里去吧。快去安置一下。

[火房门开了,李二进来把左壁大竹床上的东西挪开,铺上一床棉褥,把衣服卷成一个枕头,放好。

李东阳 进来,把椅凳移开。在莲姑和她祖母的错愕中间,魏福生和屠大早半抬半抱的抬进一只“大虎”——一个十七八岁的褴褛少年。腿上打得鲜血淋漓,此时昏过去了。让他们把他尸骸般的抬起放在那大竹床上。

祖 母 怎么哪,打了人?

魏福生 有什么说的,倒楣嘛!

李东阳 你老人家快把火烧大一点。福生,你得赶快去请一个医生来。

魏福生 这时候到哪里去请医生呢?槐树屋梁六先生又上城去了。

李东阳 不,得立刻去请一个来,他伤得很重,弄出人命来不是玩的。

魏福生 屠大爷,那么你到文家文九先生那里去一趟,请他老人家务必今晚来一趟。李二爷,你也同去,好抬他的轿子。

[屠大、李二匆匆退场。

[魏黄氏急登场。

魏黄氏 打了人?打了谁呀?

魏福生 还有谁!还不是那个晦气。

[魏黄氏与莲姑的眼光都转到那褴褛少年脸上。魏相生他晕过去了。快烧碗开水灌他一下。(忽注意到莲姑)莲儿快进去,不要呆在这里。

莲 姑 (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面色灰败的少年,似没有听得她父亲的话,旋疑其视觉有误,拭目,挨近一看)嗳呀,这不是黄大哥?黄大哥呀!(哭)

魏黄氏 当真是那孩子,怎么瘦到这样了。咳,真是想不到。(起身,烧水去)

魏福生 不识羞的东西,他是你什么黄大哥?还不给我滚进去!

祖 母 (起视)当真是那孩子吗?

魏福生 不是那个颠子,这个时候谁还跑到岭上去送死?背时人就碰上这样的背时东西。

祖 母 伤在哪里?

魏福生 伤了大腿。只要再打上一点,这家伙就没有命了。

李东阳 现在还是危险得很,血出的太多。我们走近他的时候还以为是只虎,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他在那里乱滚。

魏福生 他伤的那样重,见了我还跟我道恭喜呢。这个混账东西!

祖 母 快替他收血。把他喊转来。可怜这孩子已经是个颠子了,不要又弄成个残疾。

魏福生 (伏在少年腿边作法收血)功程太大了,不容易收。我去叫下屋李待诏来。甲长先生,请你替我招呼一下,我去一下就来。

李东阳 可以。你去。这里我招呼。

魏福生 谢谢你,甲长先生。(下去了)

莲 姑 (等他父亲走后,挨近少年身边,寻着伤处)哦呀,伤的这么重!(摸一手的血)出这样多的血!嗳呀,怎么得了!(哭。忽悟哭也无益,急起身进房)

[闻撕布声。

李东阳 (对何维贵)今晚领你来看老虎,想不到看了这样一只虎。你先回去吧。我要等一下才能走。(送何雏贵到门口)你出大门一直走,走到那株大樟树那里拐弯,进那个长坡,就看见我的家了。你看得见吗?拿个火把去吧。

何维贵 不消得,我看得见。

周 三 我 带何大哥去好哪。我还要顺便到一下李家新屋,问他们家要些药来。他们有云南白药。

李东阳 那更好了。你对大埃坶说,我等一下就回来。

[何雏贵、李东阳退场。

[莲姑携白布和棉花一卷登场,就黄大傻侧坐。替他洗去血迹绷裹伤处,少年略转侧,微带呻吟之声。

莲 姑 (细声呼少年)黄大哥,黄大哥!

黄大傻 (呻吟声中隐约吐出一种痛苦的答声)唔。

李东阳 壶里的水开了。快灌点开水。

[魏黄氏冲一碗开水,俟略冷,端到黄大傻身边。

祖 母 拿支筷子挑开他的口,徐徐灌下。

李东阳 好了,肚子里有点转动了。

祖 母 咳,这也是一种星数。

莲 姑 (微呼之)黄大哥,黄大哥。

黄大傻 (声音略大)唔。嗳哟。

祖 母 可怜的孩子,这一阵子他痛晕了呢。

黄大傻 (呻吟中杂着梦呓)嗳哟,

莲 姑 娘,痛啊。

魏黄氏 这孩子这样痛,还没有忘记莲儿呢!

莲 姑 (抚之)黄大哥。

黄大傻 (睁开眼四望)哦呀。我怎么在这里?我怎么睡在这里?

李东阳 你刚才在山上被抬枪打了,我们把你抬到这来的。这会子清醒了一点没有?

黄大傻 好了一点。哦呀,李大公。哦呀,姑母,姑娭毑,

莲 姑 娘。

莲 姑 娘,我怎么刚才在山上看见你?我当我还倒在山上呢,嗳哟。(拭目)

莲 姑 娘,我们不是在做梦吗?

莲 姑 黄大哥,不是做梦啊,是真的。你睡在我们家火房里的竹床上。

黄大傻 是真的?……我没想到今晚能再见你啊,莲姐!听说你要出嫁了。听说就是这几天要过门了。我想来跟你道喜,又没有胆子进这张门。我只想,只想到你出阁那天,陈家一定要招些叫化子来打旗子的。那时候我就去讨一面旗子打了,算是我跟你道喜。是,是哪一天?日子已经定了没有?

莲 姑 黄大哥……(哭不可抑)

[魏福生急上。

魏福生 李待诏不在家,找了一个空,血止了一点没有?

李东阳 止了一点。

莲 姑 娘替他裹好了。

魏福生 (见莲姑)莲儿还不进去。进去!

[莲姑踌躇。

魏福生 还不进去,你这不识羞的东西!

莲 姑 爹爹,我今晚要看护他一晚。女儿这一辈子只求爹爹这一件事。

魏福生 他是你什么人?为什么要你看护他?他受了伤,我自然要想法子替他诊好的,不要你过问。你还不替我滚进去!

李东阳 福生,让她招呼一下何妨呢?病人总得姑娘们招呼好些。

魏福生 甲长先生,你不大晓得这个情形。……我是决不让我女儿看护他的。第一,我就不知道他这样晚为什么要跑到那样的岭上去送死?

李东阳 心 里不大明白的人,总是这样的。

魏福生 不。你说他傻吗,他有时候说出话来一点也不傻。我真不懂他为什么老寻着我们家吵。

黄大傻 姑爹,以后我再也不要你老人家操心了。再也不到你老人家府上来了。今晚上是最末一次。真没想到今晚上又能到你老人家府上来的,更没有想到会真象受了重伤的野兽一样,倒在我小时睡过的这张竹床上。我只想能在后山上隐隐约约地看得见这屋子里的灯光就够了。

魏福生 你为什么今晚要来看我们家的灯光?

黄大傻 不止今晚啊,姑爹,除了上两晚之外,我差不多每晚都来的。自从在庙里戏台下面安身以来,我每晚都是这样的。哪怕是刮风下雨的晚上都没有间断过。我只要一望见这家里的灯光,我就像见了亲人一样,把苦楚都忘记了。

祖母 咳!没有爹娘的孩子真是可怜啊。

魏福生 你既然这样想到我家来,何不好好对我说呢?

黄大傻 姑爹,我晓得我就是好好地求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也不会要我到你家里来的。我是挨过你老人家的打骂的呀!

魏福生 我打你骂你,都是愿你学好。谁叫你那样不听话呢?我要你学木匠,你不去;要你学裁缝,你也不去;你偏要在这近边讨饭,我怎么不恨呢?

黄大傻 是的。我宁愿在这近边讨饭,我宁愿一个人睡在戏台底下,我不愿离开这个地方。哪怕你老人家通知团上要把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驱逐出境,我也不愿离开这个地方。

魏福生 我是怕你不务正业,才要驱逐你的呀。假如你是学好的,我何至如此?

黄大傻 嗨!穷孩子总是要被人家驱逐的。我讲好了替上屋张家看牛,你老人家硬叫张大公辞退了我。哪里是怕我不务正业,无非害怕我接近

莲 姑 娘罢了。

魏福生 你们听!我早知道他是装疯卖傻的。

黄大傻 姑爹,我实在是个傻子,我明晓得没有爱

莲 姑 娘的份儿,我偏舍不得她,我怎么不是个傻子呢?我跟莲姑娘从小就在一块儿。那时我家里还好,你老人家还带玩带笑地说过,将来这两个孩子倒是好一对。那时我们小孩子心里也早已模模糊糊地有这个意思了。后来我爹不幸去世,家里亏空不少,你老人家已经冷了一大半。及至我妈妈也死了,家里又遭了火烛,几亩地卖光,还不够还债的,我读书的机会自然没有了。学手艺吗,也全由别人作主;今天要我学裁缝,我不愿意,逃出来,挨了一顿打骂,又拉我去学木匠。……我那时候早已晓得莲姑娘不是我的了。我去学本匠那天早晨,想找莲姑娘说几句话,都被你老人家禁止了。我只怨自己的命苦,几次想打断这个念头,可是怎么样也打不断。上屋里陈八先生可怜我,叫我同他到城里去学生意。我想这或者可以帮助我忘记莲姑娘,可是我同他走到离城不远的湖迹渡,我还是一个人折回来了。我不能忘记莲姑娘,我不能离开莲姑娘所住的地方。多亏仙姑庙的王道人可怜我,许我在庙里的戏台下面安身,我时常帮他做些杂事,碰上我讨不到饭的时候,他也把些吃剩的斋饭给我吃,我就是这样过了一年多的日子。

莲 姑 (哭)啊,大哥!

黄大傻 一个没有爹娘、没有兄弟、没有亲戚朋友的孩子,白天里还不怎样,到了晚上独自一个人睡在庙前的戏台底下,真是凄凉得可怕呀!烧起火来,只照着自己一个人的影子;唱歌,哭,只听得自己一个人的声音。我才晓得世界上顶可怕的不是豺狼虎豹,也不是鬼,是寂寞!

莲 姑 (泣更哀)大哥!

黄大傻 我寂寞得没有法子。到了太阳落山,鸟儿都回到窠里去了的时候,就独自一个人挨到这后山上,望这个屋子里的灯光,尤其是莲姑娘窗上的灯光,看见了她的窗子上的灯光,就好象我还是五六年前在爹妈身边做幸福的孩子,每天到这边山上喊莲妹出来同玩的时候一样。尤其是下细雨的晚上,那窗子上的灯光打远处望起来是那样朦朦胧胧的,就像秋天里我捉了许多萤火虫,莲妹把它装在蛋壳里。我一面呆看,一面痴想,身上给雨点打的透湿也不觉得,直等灯光熄了,莲妹睡了,我才回到戏台底下。

莲 姑 (啜泣)啊,大哥!

祖 母 可怜的孩子,那不会着凉吗?

黄大傻 没爹少娘的孩子谁管他着不着凉呢!寂寞比病还要可怕,我只要减少我心里的寂寞,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年多的风霜饥饿,身体早已不成了;这几天又得上了一点寒热,所以有两个晚上没有看这边窗上的灯光了。我怕到我爹妈膝下去的时候不远了,又听说莲姑娘就是这几天要出嫁,所以我今晚又走到这边山上来,想再望望我两晚没有望见的,或许以后永远望不见的灯光,不想刚到山上便绊着药绳,挨了这一枪。……我只望那一枪把我打死了倒好,免得再受苦了,没想到还能活着见莲姑娘一面,我挨这一枪也值得,死也死得过了。

莲 姑 啊,大哥!

祖 母 可怜的孩子,不想他这样爱着莲儿。

魏黄氏 可怜病得这样子又受了这样重的伤。他的娘若在世,不知怎样的伤心呢!

莲 姑 (抚着黄大傻的手)大哥,你好好睡。我今晚招呼你。

黄大傻 (欣慰极了)啊,谢谢。

魏福生 (暴怒地)不能!莲儿,快进去,这里有我招呼,不要你管。你已经是陈家里的人,你怎么好看护他?陈家听见了成什么话!

莲 姑 我怎么是陈家里的人了?

魏福生 我把你许给陈家了,你就是陈家的人了。

莲 姑 我把自己许给了黄大哥,我就是黄家的人了!

魏福生 什么话!你敢顶嘴?你这不懂事的东西!(见莲姑还握着黄大傻的手)你还不放手,替我滚起进去!你想要招打?

莲 姑 你老人家打死我,我也不放手。

魏福生 (改用慈父的口吻)莲儿,仔细想想吧,爹不是因为爱你才把你许给陈家的吗?爹辛苦半辈子,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不想把你随便给人家。好容易千挑万选地才攀上了陈家这门亲。陈家起先嫌我们猎户出身,后来看得你人物还不错,才应允了。只望你心满意足地到陈家去,生下一男半女,回门来喊我一声外公,也算我没有儿子的人的福分。不想你这不懂事的东西存心跟我为难,可是后来你妈再三劝你,你不是已经回心转意,亲口答应了吗?……

魏黄氏 是呀,莲儿你自己答应了的呀。

莲 姑 爹逼得我没有法子,只好权时答应了。原想找个机会跟黄大哥商量,在过门以前逃跑的。

魏福生 唔,你居然想逃跑!

莲 姑 想逃跑。我老早就想逃跑,只是没有机会。第一次打了老虎,到我家看的人很多,我就想趁那时候逃。刚走到半山碰了屠大爷,我只好回来。后来过门的日子越近,你老人家越不肯叫我出去。前几天借着送虎肉才同张二姑娘到仙姑殿去了一回。因为有二姑娘跟着我,不好问人,没有找着黄大哥。

魏福生 找着他呢?

莲 姑 找着他,我就约个日子同他跑。

魏黄氏 你们安排跑到哪里去,莲姑跑到城里去。

魏福生 找谁?

莲 姑 找张大姐介绍我到纱厂做工去。

魏福生 唔。

莲 姑 没有想到我没有找着他,他倒先到我家来了。象受了重伤的老虎似的抬到我们家来了。身体瘦成这个样子,腿上还打一个大洞。……流了这许多血。黄大哥,可怜的黄大哥,我是再也不离开你的了。死,活,我都不离开你!

魏福生 我偏要你离开他。偏不许你们在一块……你这不孝的东西!(猛力想扯开他们的手,但他们抓死不放)

莲 姑 爹!

祖 母 (同时)福生!

李东阳 (同时)福生!你——

魏黄氏 (同时)嗳呀,莲儿,你放手吧。

莲 姑 不。我死也不放。世界上没有人能拆开我们的手!

魏福生 我能够!(暴怒如雷,猛力扯开他们的手,拖着莲姑望房里走)你这畜生,不要脸的畜生,不打你如何晓得厉害!(拖进房里)

[台上闻扑打声,抗争声。“哼!你还强嘴不?你还发疯不?你还喊黄大哥不?你还要气死我不?”每问一句,打一下。大家(同时)福生,福生,嗳呀,不要打!(皆拥到后房去)

[台上只剩黄大傻一人,尸骸似的倒在竹床上,闻里面打莲姑声,旧病新创一齐爆发。

黄大傻 嗳呀,我再不能受了。(忍痛回顾,强起,取床边猎刀)

莲 姑 娘,我先你一步吧。(自刺其胸而死)

[里面魏福生“你还不听说不?你还要喊黄大哥不?你做陈家里的人不?”之声与竹鞭响声,哀呼“黄大哥”之声益烈,劝解者、号哭者的声音伴奏之。

                                                               ——幕徐闭

                                               ——1924年1 月《南国半月刊》第2期起连载(未完);


                                                     1924年12月全剧收入剧本集《咖啡店之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