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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高大的槐树把它们的枝叶伸到墙外。有一家墙内长了两株石榴树,可惜鲜艳的花朵已经落尽,只剩下一些在都市里憔悴了的淡红色的小石榴悬在绿叶丛生的树枝上。这一带是异常地清静,独院的小小的黑漆大门掩着,偶尔有一两个人进出。

  我们回去吧。天色不好,恐怕会下雨,觉慧说,他注意到天空的黑云渐渐地聚拢了。

  嘘!不要响,觉民急急地拉着弟弟的袖子,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你看。

  从前面一家独院里闪出来一个人影。这个人正向着他们走来,忽然抬起头看见了他们,马上掉转身走回那家独院里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五爸!他在这儿干什么?眼快的觉慧惊奇地低声说。

  为什么鬼鬼祟祟的,看见我们就跑开了?

  不要响,我们走过去看看、那是什么地方,觉民提醒弟弟说。

  他们两个人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走到那家独院的门前,用手轻轻地推门,推不动。他们静静地站着,想听出一点声音。里面似乎有脚步声,但是他们仔细听去却又听不见什么。两个人又抬起头朝这两扇油漆崭新的大门看去,才注意到那张贴在门上的红纸条:金陵高寓

  觉民吐了吐舌头,便含笑地拉着觉慧走了。

  奇怪,金陵高寓,不就是我们的家吗?觉慧走出巷子,好奇地对觉民说。

  省城里金陵高家当然不止我们一家。……不过你注意到这些字是哪个写的?

  觉慧听见哥哥的问话感到奇怪,但是他忽然领悟了,便带笑答道:不是五爸写的吗?是,一定是他写的,我认得出来。

  不错,是他写的,觉民点头说。但是他忽然换了惊疑的语调自问道:那么为什么会贴在这儿呢?

  因为这就是他的家,觉慧恍然大笑道,他开始明白这一切了。

  他的家?……不是在我们公馆里头吗?觉民不懂得这个意思,惊讶地问道。

  当然,他现在有两个家了。……我不久以前就听见高忠说起过,不过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留心。现在才想起来了。……好,我们不久又有把戏看了!

  我也明白了,不过家里的人恐怕还不晓得,觉民带笑说。

  这个地方离三爸的律师事务所不远,三爸怎么会不晓得?我看总有一天会晓得的,横竖又有把戏给我们看了,觉慧轻蔑地说,这时候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自己的道德的力量超过那个快要崩溃的空虚的大家庭之上,他并不以为这是夸张的想法。

  不好,下雨了,觉民正要回答弟弟,忽然觉得一滴水落到他的额上,便惊惶地说,一面加速脚步往前面走。

  我们快点跑罢,大雨就要来了,觉慧说了这句话,就开步跑起来。

  不久大雨就落下来,等这两弟兄跑到家里,他们穿的洋布长衫已经湿透了。

  鸣凤,打脸水!觉慧走到窗下,顺口叫出了这一声。他并不觉得说错了话。

  你还要叫鸣凤?她……觉民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

  觉慧回过头看了觉民一眼,也不回答什么,他的脸色马上变了。他换了语调颓唐地叫了两声黄妈,听见左上房里有人答应,他吩咐了倒脸水的话,便无精打采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懒洋洋地换了湿衣服,刚才冒雨跑回家的勇气完全消失了。

  黄妈提了水壶来,看见他们成了这个样子,不免说了许多责备的话,自然这都是好心的责备。而且她差不多要流出眼泪地说了要是前头太太还在,决不会让你们这样没有照料的话;又说了你们为了前头太太,应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不应该这样不爱惜的话;又说了我在这儿完全是为了你们,不然我已经早走了的话;又说了鸣凤现在没有了,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服侍你们,要是你们不爱惜身体,万一我也死了,不晓得再有哪个来尽心服侍你们的话;又因为鸣凤的死,说了如今这个公馆已经成了浑水,我实在不愿意住下去的话。这些话都是很伤感的,他们两人的心事都被它们引起来了。

  黄妈说得够了,看他们换好了衣服,才叹息一声,移动着她的小脚一拐一拐地走出房去。

  觉慧走出房来,雨已经住了,空气十分新鲜,又没有一点热气。他在阶上立了片刻,把每间屋里的灯光望了望,就信步走出去。他在大厅上站着。从书房里送出来读书的声音。他虽然不曾留心去听,但是这些声音依旧断续地进了他的耳里。什么为人子者居不主奥,坐不中席,行不中道,立不中门……,这是觉英的声音;什么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这是觉群的声音;什么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行莫摇裙……,这是淑贞的声音。……他听不下去,便转身朝里面走回去,但是读书的声音还从后面追上来。他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他感到一阵心痛。他茫然地把周围看了看,他开始疑惑自己的眼睛,在他的眼前只是一些空虚的影子。耳边响着的也只是空虚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这就是他们的教育!一个声音不客气地闯进了觉慧的耳朵,使他的脑子起了大的震动。他吃惊地掉过头看,原来觉民站在旁边。他一把抓住觉民的袖子,热烈地欢迎他的哥哥,好像在广大无人迹的沙漠里遇到了一个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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