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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遍。报纸的态度开始改变了,虽然仍旧替那位宣布下野的督军说好话,但是同时对敌军也取消了逆军的称呼,不再称某逆、某贼,而改称某军长、某师长了。而且从前发过通电痛陈某逆、某贼的罪状的商会和拥护旧礼教的团体如今也发出通电欢迎某帅、某公入城了。

  十几位著名的地方绅士也发出吁请张军长早日入城主持省政的通电,领衔的人便是冯乐山。

  又是他,觉慧冷笑道。

  这样看来大概没有事情了,觉新欣慰地说。他们已经走过了两条街,现在走到第三个街口了。

  前面的栅子紧紧关住,两个兵拿着枪守在那里。他们只得回转身来,想从旁边一条小巷抄过去。但是刚刚走过小巷进入一条大街,他们又被一个步哨喊住了。

  站住,走哪儿去?那个瘦脸的兵恶狠狠地问道。

  我们去看一个亲戚,住在××街,觉新客气地回答。

  过不去!不准走!说了这两句简单的话,兵就把嘴闭上了。他望了望手里的枪,眼光又落在枪刺上,现出得意的样子,好像对觉新们表示:你们若是不听从我的话,上前走一步,就是这么一刺刀。

  觉新们只得默默地掉转身子,再走过小巷,打算另找一条路绕过去,但是费了许多功夫,依旧没有办法。

  他们决定回家,但是一路上还是心上心下,害怕连归路也断了。他们急急地下着脚步,恨不得马上就到家。街上行人非常少,店铺和公馆都静静地掩着门。这个景象更增加他们的恐怖。他们走过一个步哨的时候,心禁不住怦怦地跳,很担心他会把他们拦住,幸而步哨把他们放过去了。后来他们终于回到了家。

  家里的人大半在花园里。他们连忙走进花园,先到水阁去,看见祖父和姑母们在那里打牌,刚刚是两桌。

  你们还有心肠打牌,觉慧这样想。后来他看见觉民溜出去了,便也跟着溜出去,剩下觉新直立在祖父跟前报告他打听到的消息。

  这些消息自然给祖父们带来不少的安慰。但是 太太还有点不放心,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家里究竟怎样了。不过这只是短时间的焦虑,因为不久她起了一副好牌,便又把那些事忘掉了。

  觉新跟长辈们谈了几句话,看见大家都在注意地打牌,便走了出去。

  觉新走出水阁,一个人在玉兰树下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他好像渴望着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就在他的眼前,但是他知道他不会得到它。他感到空虚,感到人生的缺陷。他痴痴地靠着树干,望着眼前的一片新绿出神。树上起了鸟的叫声。两只画眉在枝上相扑,雪白的玉兰花片直往他的身上落,但是过了片刻又停止了。他看见两只鸟向右边飞去,他的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他恨不得自己也变作小鸟跟它们飞到广阔的天空中去。他俯下头看他的身上。几片花瓣从他的头上、肩上落下来,胸前还贴了一片,他使用两个指头拈起它,轻轻地放下去,让它无力地飘落在地上。

  前面假山背后转出来一个人影,是一个女子。她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手里拿了一枝柳条。她猛然抬起头,看见觉新立在树下,站住了,嘴唇微微动一下,像要说话,但是她并不说什么,就转过身默默地走了。淡青湖绉的夹衫上罩了一件玄青缎子的背心,她分明是梅。

  他觉得一下子全身都冷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避开他,他要找她问个明白。他便追上去,但是脚步下得轻。

  他转过假山,看见一些花草,却不见她的影子。他奇怪地注意看,在右边一座假山缝里瞥见了她的玄青缎子的背心。他又转过那座假山,前面是一块椭圆形的小草坪,四周稀落地种了几株桃花。她立在一株桃树下,低着头在拨弄左手掌心上的什么东西。

  梅!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向着她走去。

  她抬起头,这一次她不避开了。她默默地望着他。

  他走到她面前,用激动的声音问道:梅,你为什么要避开我?

  她埋下头,温柔地抚弄那只躺在她的掌心上微微扇动翅膀的垂死的蝴蝶,半晌不答话。

  你还不肯饶恕我吗?他的声音变成苦涩的了。

  她抬起头,不闪眼地把他望了一些时候,才淡淡地说:

  大表哥,你并没有亏负我的地方。

  只有这短短的一句话。

  这样看来,你是不肯饶恕我了,他差不多悲声说。

  她微笑了,这并不是快乐的笑,是悲哀的笑。她的眼光变得很温柔了。它们不住地爱抚他的脸。然后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低声说:大表哥,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我何曾有一个时候怨过你!

  那么你为什么要避开我?我们分别了这么久,好容易才见到了,你连话也不肯跟我多说。你想我心上怎么过得去?我怎么会不想到你还在恨我?他痛苦地说。

  梅埋下头,她咬了咬嘴唇皮,额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她慢慢地说:我并没有恨过你,不过我害怕多跟你见面,免得大家想起从前的事情。

  觉新呆呆地望着她,一时答不出话来。梅弯着腰把手里的蝴蝶轻轻地放在草坪上,用怜惜的声音说:可怜,不知道哪个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这句话的语意虽是双关,她却是无心说出来的。她接着又说一句:大表哥,我先走了,我去看他们打牌。她便向水阁那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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