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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雨之夕
 
     

 

施蛰存像

梅雨之夕       

  

  我们走在什么地方了。我留心看。小菜场。她恐怕快要到了。我应当不失了这个机会。我要晓得她更多一些,但要不要使我们继续已断的友谊呢,是的,至少也得是友谊?还是仍旧这样地让我在她底意识里只不过是一个不相识的帮助女子的善意的人呢?我开始踌躇了。我应当怎样做才是最适当的。

  我似乎还应该知道她正要到那里去。她未必是归家去吧。家——要是父母底家倒也不妨事的,我可以进去,如象幼小的时候一样。但如果是她自己底家呢?我为什么不问她结婚了不曾呢……或许,连自己底家也不是,而是她底爱人底家呢,我看见一个文雅的青年绅士。我开始后侮了,为什么今天这样高兴,剩下妻在家里焦灼地等候着我,而来管人家的闲事呢。北四川路上。终于会有人力车往来的?即使我不这样地用我底伞伴送她,她也一定早已能雇到车子了。要不是自己觉得不便说出口,我是已经会得剩了她在雨中反身走了。

  还是再考验一次罢。

  --小姐贵姓?

  --刘。

  刘吗?一定是假的。她已经认出了我,她一定都知道了关于我的事,她哄我了。她不愿意再认识我了,便是友谊也不想继续了。女人!……她为什么改了姓呢?……也许这是她丈夫底姓?刘……刘什么?

  这些思想底独白,并不占有了我多少时候。它们是很迅速地翻舞过我心里,就在与这个好象有魅力的少女同行过一条马路的几分钟之内。我底眼不常离开她,雨到这时已在小下来也没有觉得。眼前好象来来往往的人在多起来了,人力车也恍惚看见了几辆。她为什么不雇车呢?或许快要到达她底目的地了。她会不会因为心里已认识了我,不敢厮认,所以故意延滞着和我同走么?

  一阵微风,将她底衣缘吹起,飘漾在身后。她扭过脸去避对面吹来的风,闭着眼睛,有些娇媚。这是很有诗兴的姿态,我记起日本画伯铃木春情一帧题名叫《夜雨宫诣美人图》的画。提着灯笼,遮着被斜风细雨所撕破的伞,在夜的神社之前走着,衣裳和灯笼都给风吹卷着,侧转脸儿来避着风雨底威势,这是颇有些洒脱的感觉的。现在我留心到这方面了,她也有些这样的丰度。至于我自己,在旁人眼光里,或许成为她底丈夫或情人了,我很有些得意着这种自譬的假饰。是的,当我觉得她确是幼小时候初恋着的女伴的时候,我是如象真有这回事似地享受着这样的假饰。而从她鬓边颊上被潮润的风吹来的粉香,我也闻嗅得出是和我妻所有的香味一样的。……我旋即想到古人有担簦亲送绮罗人那么一句诗,是很适合于今日的我底奇遇的。铃木画伯底名画又一度浮现上来了。但铃木底所面的美人并不和她有一些相象,倒是我妻店嘴唇却与画里的少女底嘴唇有些仿佛的。我再试一试时於她底凝视,奇怪啊,现在我觉得她并不是我适才所误会着的初恋的女伴了。他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少女。眉额,鼻子,倾骨,即使说是有年岁底改换,也绝对地找不出一些踪迹来。而我尤其嫌厌着她底嘴唇,侧着过去,似乎太厚一些了。

  我忽然觉得很舒适,呼吸也更通畅了。我若有意若无意地替她撑着伞,徐徐觉得手臂太酸痛之外,没什么感觉。在身旁由我伴送着的这个不相识的少女的形态,好似已经从我底心的樊笼中被释放了出去。我才觉得天已完全夜了,而伞上已听不到些做的雨声。

  ——谢谢你,不必送了,雨已经停了。

  她在我耳朵边这样地嘤响。

  我蓦然惊觉,收拢了手中的伞。一缕街灯的光射上了她底脸,显着橙子的颜色。她快要到了吗?可是她不愿意我伴她到目的地,所以趁此雨已停住的时候要辞别我吗?我能不能设法看一看她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不要紧,假使没有妨碍,让我送到了罢。

  ——不敢当呀,我一个人可以走了,不必送罢。时光已是很晏了,真对不起得很呢。

  看来是不愿我送的了。但假如还是下着大雨使怎么了呢?……我怼着不情的天气,何以不再继续下半小时雨呢,是的,只要再半小时就够了。一瞬间,我从她的对於我的凝视——那是为了要等候我底答话——中看出一种特殊的端庄,我觉得凛然,象雨中的风吹上我底肩膀。我想回答,但她已不再等候我。

  ——谢谢你,请回转罢,再会。……

  她微微地侧面向我说着,跨前一步走了,没有再回转头来。我站在中路,看她底后形,旋即消失在黄昏里。我呆立着,直到一个人力车夫来向我兜揽生意。

  在车上的我,好象飞行在一个醒觉之后就要忘记了的梦里。我似乎有一桩事情没有做完成,我心里有着一种牵挂。但这并不曾清晰地意识着。我几次想把手中的伞张起来,可是随即会自己失笑这是无意识的。并没有雨降下来,完全地暗了,而天空中也稀疏地有了几颗星。

  下了车,我叩门。

  --谁?

  这是我在伞底下伴送着走的少女底声音!奇怪,她何以又会在我家里?门开了。堂中灯火通明,背着灯光立在开着一半的大门边的,例并不是那个少女。朦胧里,我认出她是那个倚在柜台上用嫉妒的眼光看着我和那个同行的少女的女子。我惝贶地走进门。在灯下,我很奇怪,为什么从我妻底脸色上再也找不出那个女子底幻影来。

妻问我何故归家这样的迟,我说遇到了朋友,在沙利文吃了些小点,因为等雨停止,所以坐得久了。为了要证实我这谎话,夜饭吃得很少。  

  (曾收人一九二九年十月出版的《上元灯》初版本,今选自新中国书局一九三三年三月初版《梅雨之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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