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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先生在难中》
 
     

《潘先生在难中  

 

  是呀,正安。正安失守,碧庄未必靠得住呢。

  大概这方面对于南路很疏忽,正安失守,便是明证。

  那方面从正安袭取碧庄是最便当的,说不定此刻已被他们得手了。要是这样,不堪设想!

  要是这样,这里非糜烂不可!

  但是,这方面的杜统帅不是庸碌无能的人,他是著名善于用兵的,大约见得到这一层,总有方法抵挡得住。也许就此反守为攻,势如破竹,直捣那方面的巢穴呢。

  若能这样,战事便收场了,那就好了!——我们办学的就可以开起学来,照常进行。

  局长一听到办学,立刻感到自己的尊严,捻着浓须叹道,别的不要讲,这一场战争,大大小小的学生吃亏不小呢!他把坐在这间小厢房里的局促不舒的感觉忘了,仿佛堂皇地坐在教育局的办公室里。

  坐在席子上的中年人仰起头来含恨似地说,那方面的朱统帅实在可恶!这方面打过去,他抵抗些什么,——

  他没有不终于吃败仗的。他若肯漂亮点儿让了,战事早就没有了。

  他是傻子,局长的表弟顺着说,不到尽头不肯死心的。只是连累了我们,这当儿坐在这又暗又窄的房间里。

  他带着玩笑的神气。

  先生却想念起远在上海的妻儿来了。他不知道他们可安好,不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乱子没有,不知道他们此刻睡了不曾,抓既抓不到,想象也极模糊;因而想自己的被累要算最深重了,凄然望着窗外的小院子默不作声。

  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呢!他又转而想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以及意料所及的危险,不自主地吐露了这一句。

  难说,局长表示富有经验的样子说。用兵全在趁一个机,机是刻刻变化的,也许竟不为我们所料,此刻已……

  所以我们……他对着中年人一笑。

  中年人,局长的表弟同先生三个已经领会局长这一笑的意味;大家想坐在这地方总不至于有什么,也各安慰地一笑。

  小院子里长满了草,是蚊虫同各种小虫的安适的国土。厢房里灯光亮着,虫子齐飞了进来。四位怀着惊恐的先生就够受用了;扑头扑面的全是那些小东西,蚊虫突然一针,痛得直跳起来。又时时停语侧耳,惶惶地听外边有没有枪声或人众的喧哗。睡眠当然是无望了,只实做了局长所说的轮流躺着歇歇。

  下一天清晨,先生的眼球上添了几缕红丝;风吹过来,觉得身上很凉。他急欲知道外面的情形,独个儿闪出红房子的大门。路上同平时的早晨一样,街犬竖起了尾巴高兴地这头那头望,偶尔走过一两个睡眼惺忪的人。他走过去,转入又一条街,也听不见什么特别的风声。回想昨夜的匆忙情形,不禁心里好笑。但是再一转念,又觉得实在并无可笑,小心一点总比冒险好。四

  二十余天之后,战事停止了。大众点头自慰道,这就好了!只要不打仗,什么都平安了!但是 先生还不大满意,铁路还没通,不能就把避居上海的妻儿接回来。信是来过两封了,但简略得很,比不看更教他想念。他又恨自己到底没有先见之明;不然,这一笔冤枉的逃难费可以省下,又免得几十天的孤单。

  他知道教育局里一定要提到开学的事情了,便前去打听。跨进招待室,看见局里的几个职员在那里裁纸磨墨,象是办喜事的样子。

  一个职员喊道,巧得很, 先生来了!你写得一手好颜字,这个差使就请你当了吧。

  这么大的字,非得 先生写不可,其余几个人附和着。

  写什么东西?我完全茫然。

  我们这里正筹备欢迎杜统帅凯旋的事务。车站的两头要搭起四个彩牌坊,让杜统帅的花车在中间通过。现在要写的就是牌坊上的几个字。

  我哪里配写这上边的字?

  当仁不让,”“一致推举,几个人一哄地说;笔杆便送到 先生手里。

  先生觉得这当儿很有点意味,接了笔便在墨盆里蘸墨汁。凝想一下,提起笔来在蜡笺上一并排写功高岳牧四个大字。第二张写的是威镇东南。又写第三张,是德隆恩溥——他写到字,仿佛看见许多影片,拉夫,开炮,焚烧房屋,奸淫妇人,菜色的男女,腐烂的死尸,在眼前一闪。

  旁边看写字的一个人赞叹说,这一句更见恳切。字也越来越好了。

  看他对上一句什么,又一个说。

 

   1924年11月27日 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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