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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城(节选)
 
     

围城(节选)

     方鸿渐给 小姐喷了一身黑,不好再讲。侍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 小姐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齿咬这东西!这馆子糟透了。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说:你不听我话,要吃西菜。”“我要吃西菜,没叫你上这个倒霉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脾气全这样! 小姐说时,好像全世界每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

     过一会,不知怎样 小姐又讲起驰未婚夫李医生,说他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方鸿渐正满肚子委屈,听到这话,心里作恶,想信教在 小姐的行为上全没影响,只好借李医生来讽刺,便说: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 小姐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

     鸿渐替 小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十诫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 小姐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学要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而兼信教,那等于说: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 小姐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胡说八道。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方鸿渐慌得道歉, 小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小心, 小姐只无精打采。送她回舱后,鸿渐也睡了两个钟点。一起身就去 小姐舱外弹壁唤她名字,问她好了没有,想不到门帘开处, 小姐出来,说 小姐病了,吐过两次,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一句,急忙跳走。晚饭时,大家桌上没 小姐,向方鸿渐打趣要人。鸿渐含含糊糊说:她累了,身子不大舒服。 小姐面有得色道:她跟 先生吃饭回来害肚子。这时候什么都吃不讲。我只担心她别生了痢疾呢!那些全无心肝的男学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谁教她背了我们跟小方两口儿吃饭?”“小方真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馆子不会错,也 许鲍 小姐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对不对?”“小方,你倒没生病?哦,我明白了! 小姐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了。”“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本要说熟肉忽想当了 小姐,这话讲出来不雅,也许会传给 小姐知道,便摘块面包塞自己嘴里嚼着。

    方鸿渐午饭本来没吃饱,这时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齐就跑了,余人笑得更利害。他立起来转身,看见背后站着侍候的阿刘,对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眼。

 第二章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学上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 小姐在香港玩了两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 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饭馆戏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他发现 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顽皮,会娇痴,这是仇一向没想到的。可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 小姐不顶配。并非因为她年龄大了;她比 小姐大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说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学生看小方才去了 小姐,早换上 小姐,对他打趣个不亦乐乎。

    小姐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 小姐。她待人接物也温和了许多。方鸿渐并未向她谈情说爱,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时扶她一把,也没拉过她手。可是 小姐偶然的举动,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订婚、新婚更深远悠久的关系。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香港开船以后,他 和苏 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买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皮,还说:桃子为什么不生得像香蕉,剥皮多容易!或者干脆像苹果,用手帕擦一擦,就能连皮吃。 小姐剥几个鲜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剥桃子,他无论如何不答应。桃子吃完,他两脸两手都持了幌子, 小姐看着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脏裤子,只伸小指头到袋里去勾手帕,勾了两次,好容易拉出来,正在擦手, 小姐声音含着惊怕嫌恶道:啊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哙!这东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别推,我最不喜欢推。

    方鸿渐涨红脸,接 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着抹了抹,说:我买了一打新手帕上船,给船上洗衣服的人丢了一半。我因为这小东西容易遗,他们洗得又慢,只好自己洗。这两天上岸玩儿没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脏了,回头洗去。你这块手帕,也让我洗了还你。

    小姐道: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上面的油腻斑点,怕是马塞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说时,吃吃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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