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讲 最具香港特色的“框框杂文”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香港经济呈多元化发展,“香港经济逐步逍遥高飞, 而报刊上的专栏文章和经济比翼, 很有百花万草齐放的灿烂”。报刊由专人执笔的杂文栏目逐渐发展壮大和多元化起来,香港学者黄维樑指出:“自一九七○年以来,报纸和杂志上的框框杂文,作者日多,读者日众,也许称得上香港文学中最重要的文类(genre)。这些框框杂文,每篇短则二百字,长则千字,无所不谈,充分表现香港这个自由开放社会的精神。香港报刊每天登载的杂文,字数不会少于半部《红楼梦》。”到今天,打开香港报章,由固定作者占据一框一栏的局面比比皆是,而多彩多姿的杂文专栏也是每张报纸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香港著名的杂文副刊有《快报》“快活林”、“快人快语”、“快趣”、“快餐”,《东方日报》的“龙门阵”、“青春家庭”、 “开心坊”、 “时代讲场”、 “写意廊”、 “都市脉搏”、“青心直说”,《星岛日报》的“星辰”、“星象”,《星岛晚报》的“星晚”、“港谭”,《新报》的“海天”,《大公报》的“大公园”,《香港时报》与《中报》的“笔阵”,至于《明报》和《信报》,则没有特别的杂文副刊名称。报纸以外,连许多娱乐性的“八卦”周刊也都刊载杂文,如《亚视周刊》有 “精英集” 杂文专栏,《大众电视》有“大众情怀”杂文专栏,等等。

  关于香港杂文繁荣的原因,许多论者都认为这是香港特殊的思想环境、文化气候、出版条件、阅读习惯,特别最主要的是言论自由,再加上经济繁荣等综合的产物。专栏作家南思在《香港,香港》一文中指出:


  香港有自由, 有富人吃鲍翅、坐轿车的自由, 也有穷人粗茶淡饭、搭巴士的自由。 但绝没有被随意抓去“坐牢”的自由, 也没有“构陷加罪”的自由;更重要的是有其“言论自由”。不管是左中右人士,都允许有自己的政治见解、发表言论的自由。热中政治的,可以樽前论时事,甚至唾沫四溅,面红耳赤;不问政治的,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他娘屁事,没有人横加干涉。

   正是在这种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里, 香港杂文作者可以畅所欲言,没有禁忌。举凡政治琐议 、时事怪论,科学漫谈、学术争鸣,历史掌故、文化动态,读书随笔、旅游散记,日常琐事 、风花雪月,都能涉笔成章,无所不谈,真个是“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上下数千年,纵横几万里,宇宙之大,苍蝇之微,都成为杂文驰骋的广阔天地。而且,香港社会始终处于中西文化、传统与现代的碰撞、调和和融汇之中,都市文化灵活时新,港人因此习惯了“群言淆乱”而不必“折衷于圣”,习惯了姹紫嫣红而很难欣赏满园一色。香港作家阿浓说:“香港的专栏文字,各有自己的风格特点,说得上百花齐放,繁华富丽。” 黄维樑也认为: “香港杂文的内容,极为丰富多样。 有严肃载道的,也有轻松言志的; 有的大至宇宙,有的小至苍蝇;有的是‘个人社论’,有的是谈艺录;众专栏作家有的摆其龙门阵,有的‘八卦’一番,gossip一番。有的如蒙田(Montaigne)那样写个人情绪变化,有的则如培根(Bacon)那样提供知识和智慧。”许迪锵更具体指出:“与各种内容一并展现的,是种种不同的风格。李国威的不事雕饰、绿骑士的亲切、陈辉扬的雅致、陆离的直率、康夫的苦涩、肯肯的轻灵,都是作品上鲜明的标签。于辛其氏因事见情,感慨系之传统写法之外,亦有游静无一定起承转合可寻的现代感。戴天每出之以寓言而极尽挖苦能事的评议,与张文达的婉讽和平实,各具面貌。即使如女作家中,既有钟晓阳的摇曳生姿,亦不乏柴娃娃的爽朗明快”

   杂文本来又叫 “千字文”, 可是香港的框框杂文愈来愈短, 从六十年代的千字专栏,到七八十年代的半千字专栏,甚至二三百字专栏,越写越短。 “报纸副刊专栏化之后, 一千字以上的杂文就不多了。 触目的框框, 多半在五百字上下,而短到一二百字的也不稀奇”,“各栏的字数是少了,文章是短了。朝小挺进无疑是专栏文章二十年来的大势”。方块日小,栏目日多,一方面是因为香港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大家都只争朝夕,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做最多的事情,香港人在忙碌倥偬之际,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阅读长篇大论,而短小的框框杂文,则成了他们寻求资讯、调剂精神、获得情趣的最佳途径。另一方面也因为香港人越来越接受思想与风格的多元化,喜欢倾听不同的声音,因此,报纸编辑想容纳较多作家的作品,使副刊杂文阵容更为鼎盛,便把版面越分越细,越划越小。对于框框杂文的短小形式,专栏作家和学者都谈到了它的利弊。阿浓认为“文章短的好处是开门见山,一针见血,简洁明快,没有那么多的转弯抹角、婆婆妈妈。” “文章短的坏处是缺少了细致的描写、 缺少了匠心的经营, 往往有骨而无肉, 容易流于干枯; 一览无遗, 谈不上委曲多姿。”梁锡华则指出:“杂文的短化,往往意味杂文的劣化,因为说到底,(识浅才疏的作者不论),即使翰墨高手,也难以在三四百字之间做到浓缩意念而能畅尽所怀。过短的文章会困锁才情是不争的事实;一个人长期处身文字小圈,到一天,习惯了,惰下来了,筋骨松了,头脑钝了,要再大展身手就难乎其难。这是对作者的大不利。对读者来说,短文像糖果,长期吞吃,营养是不足的,更无所谓欣赏力的提高了。”因此,香港专栏杂文虽然篇幅短小,如果要求它简练精悍,轻盈灵动,内容丰富生动,别开生面,写作的时候,作家必须要“大狮搏象全力,搏兔亦用全力”的精神。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幅短而神遥,墨希而旨永”的艺术境界。

  现代杂文大师鲁迅认为,杂文是“匕首”、“投枪”,是促进社会进步变革的有力武器。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杂文的社会作用依然存在,“我们不一定要使它成为所谓投枪与匕首,但总该使它成为一点照亮幽暗的光明。 不论是慰藉之光, 勗勉之光,知识之光,智慧之光,都是一个清明健康的社会所需要和宝贵的”。可是,在香港这个“边缘城市”,长期以来,港英政府的殖民政策淡化了它的民族意识和政治意识, 杂文作者较少 “道德和民族的负担,也较少文化使命感”;况且,在香港这样一个商业社会里,作家的写作很容易为读者的趣味所左右。黄维樑就曾说过:“时下本港报纸的好些方块文章,喜欢记述名流巨公、 俊男美女的言行。 某某富户如何把门窗镶金镀银,以竞豪奢;某某贵妇如何以千万元购买皮草钻戒,以相炫耀;某某公子如何香车美人,傲视同侪; 某某与某某仳离, 某某与某某相好,也都在报导之列。有人批评这类社交专栏作家的文字,说是揭秘文字,以满足读者的窥秘欲为目的。”因此,“目前香港的杂文,一般来说,没有成为文化的先锋和社会的明灯,而某些文章,反沦为浅薄无聊的标”。香港杂文如何不沦于媚俗而又能在现实中保持一定的清醒,进而指引千万读者走向真善美的精神境界,是所有杂文作者都应关心的一个问题。 鲁迅在谈到他怎么做杂文时,还说过: “‘杂文’很短,……用力极少,是一点也不错的。不过也要有一点常识,用一点苦工, 要不然, 就是‘杂文’,也不免更进一步的‘粗制滥造’,只剩下笑柄。”可是香港用心写作的作者日见稀少,不少人抓起笔来就写,全无结构、章法,也不讲求修辞、文采,总之填满框框格子便算, 因此, “使杂文丧失了精练、有力、机智、启发思考、含蕴感情等等良好特质”。这是由于香港许多杂文作者以写作专栏为生,有人最多一天要写十八个专栏,有量无质。再加上商业社会中,阅读属于一次性消费的“娱乐阅读”,大部分人对于专栏文章不求什么真正的文化精神食粮,只需点入口毋庸咀嚼的软性小吃聊济饥肠就算了。因此,专栏杂文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往往“略输文采”,甚至 “略无文采”。 当然,香港也有如小思那样严肃的作者,“不以写方块谋生,不求多产”, 她的文章构思严谨, 笔路绵密,文字精致,蕴藏着深刻的思想底蕴和哲理品格,“为香港报纸的‘块块框框’专栏做了一个证明: 那也是文学, 至少那里面也有文学,而不全是咬了片刻就必须唾弃的香口胶”。如果香港框框杂文作者都能做到“求少(写少些)、求慢(不要常常急就章)、求精(写得精致些)、求大(不要囿于数百字的框框,要兼写长篇作品)”,“‘长短由之’地驰骋其想象, ‘各体俱备’地试验其风格”, 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香港框框杂文确实是“香港因为自己特殊条件而对中国现代散文的特殊贡献”。

  香港作为国际性大都会,“在对外交际方面是非常开放的,资讯自由流通”,创造了良好的人文社会环境,加上它处于中西文化的交汇点,“是沟通东西文化的桥梁”,于是吸引了世界各地大批华人学者汇集于此。 七十年代以来, 宋淇、金耀基、高克毅、余光中、思果、陈之藩、黄维樑、梁锡华、潘铭燊、卢玮銮、梁秉钧、黄国彬、陈耀南、刘绍铭、董桥、 张五常、 梁巨鸿、陈永明、周兆祥、刘创楚、黄子程、陶杰等人,或根生于斯,或从外而来,在教学、科研和工作之余,挥洒七彩健笔,“吐露心声心情,礼赞自然山水,议论社会人文,其感性有春花秋月的璀璨明丽,其知性有春秋史笔的中肯正义”,黄维樑认为: “这些散文中, 多的是当行本色的‘学者式散文’--也就是多学识而富机智的散文。……这些学者既埋首于象牙塔中,也徜徉于市井街巷,……他们是中国当代散文的名家以至重镇,不但驰名于香港, 于台湾, 甚至已享誉于中国大陆以至所有华人社区。”

  香港学者散文风格多样,个性各异,但也具有一些共同点,如知识丰富,视野开阔,对中国社会历史和整个人类文明有一种深切的关怀,而且他们的散文融学养、智慧、才情、辞采于一炉,汇感性、知性、情趣、理趣为一体,具有很高的文学品位和审美价值。正如董桥在散文集《这一代的事》自序中所说:“散文须学、须识、须情,合之乃得Alfred  North Whitehead所谓‘深远如哲学之天地,高华如艺术之境界’。”

  首先,香港学者散文具有浓厚的书卷气。 余光中说: “学者腹笥充盈,下笔不免引经据典,或借古人撑腰,或找圣贤抬杠,于是论兼正反,文多波澜。”梁锡华也认为:“由于所受的是所谓学院式的训练, 我们这一类学院中人行文的时候, 特别从事散文或杂文的创作,不免有所谓 ‘掉书袋’ 的倾向。有些文友对此很反感,诋之为‘造作’。其实,香老大说香老大的话,臭老九说臭老九的话,这原是十分自然的。东施效颦,那才是‘造作’。……如果有学者说话写文章像个幼稚生, 他有这点自由, 但他按着自身的学养而发言而动笔,肩上挂的是书袋而掉的是书袋,世人大概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勉强他掉钱袋、公文袋、旅行袋或玩具袋的。”确实,学者散文家首先是学者,是各个学科的专家,如金耀基是社会学家,陈之藩是电子科学家,高克毅、余光中、思果、梁秉钧、黄国彬是翻译家兼评论家,梁锡华、黄维樑、卢玮銮是现代文学研究专家,张五常是经济学家,等等;其次才是作家,他们兼有学者广博的知识和作家卓越的才华,因此他们写起散文来游刃有余,并呈现出高雅的文化品位。黄维樑把学术论文当“主要产品”,而把自己的散文创作称作“副产品”,他的一本散文集就叫《我的副产品》。他说自己平时“以无穷的学问为题材,尝试用生动亲切的文字,以短小的篇幅,写其一点一滴,发表在报纸上或杂志上,有助于文化的普及”,他的这种以普及文化为使命的文章,就是富有知识性和书卷气的学者散文,是“对社会、国家以至人类文化沉思冥想后真切的记录”。

  其次,香港学者散文兼有情趣和理趣之美。一般来说,学者散文重知性,尚理趣,但这并不意味着摒弃感性,缺乏情趣。董桥的许多散文既显出中国人的智慧,又不乏英国式的幽默,他的《一室皆春气矣》 写当代的人情不是太浓就是太淡, 话里话外颇有情趣和理趣:“太浓,是说彼此又打电话又吃饭又喝茶又喝酒,脸上刻了多少皱纹都数得出来,存在心中的悲喜也说完了,不得不透支、预支,硬挖些话题出来损人娱己。友情真是身外之物了,轻易赚来,轻易花掉,毫不珍惜。太淡,是说大家推说各奔前程,只求一身佳耳,圣诞新年签个贺卡,连上款都懒得写就交给女秘书邮寄,收到是扫兴,收不到是活该”潘铭燊被余光中称作是一个“情趣与理趣兼长,见解与想象并高的小品妙手”,他的小品文集 《人生边上补白》 系模仿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之作,同样“兼有理趣和情趣”。如钱钟书写过一篇《窗》,认为窗子和爱情大有关系。潘铭燊则在《窗和爱情》一文中加以发挥:


  窗子的爱情表面看来是男子采取主动,不然哪里来的筋力胆识精神气魄呢?但是,假如从街上园中作人望高处的仰瞻,但见交疏绮窗风吹帘栊,有什么好攀爬的?必须窗框里镶着一个玉人,甚至半只玉臂搁在窗外,甚至轻启朱唇盈盈一笑,那才叫做有了思春的信息,像《红楼梦》 中栊翠庵里生向墙外的红梅。 窗既然打通窗外窗内的世界,那么里头的难堪寂寞的心灵凭藉着窗子向外传递消息,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假如你问:“为什么要窥窗呢?窥门不更直接吗?”那我只好赠你一句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的结尾诗:“不晓风流莫妄谈。”试把《古诗十九首》中的名句“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改成“盈盈楼下女,皎皎当门户”,那真难堪到极点。凭窗的爱情是高蹈的,倚门的爱情是乞求的;凭窗所以暗示,倚门则是明言;凭窗是寄意,倚门是卖俏(或卖笑)。

  潘铭燊的文章与钱钟书的同样观察敏锐,刻划深细,幽默风趣,妙语如珠。

  最后,香港学者散文文笔优美,辞采飞扬。黄维樑说:“我对自己写作的要求,是文字清通之外,还加上些文采。……适量而恰当的典故,贴切而力求新颖的比喻,一语双关或字字牵连的机智,都是我所谓的文采;严谨的、前后呼应的组织布局,也算在内。”以黄维樑对“文采”的要求来看一看他描写书房的散文名篇《车喧斋》,我们就可以充分感受到其中的语言艺术魅力:

  我面对四壁图书,燃起烟斗,为多年来真正书房的落实而欣慰。书桌和书架,全是国货和港货,其朴素处和北欧名产的华贵,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不过,唯其朴素,才会使书斋的主人注意书,而非只欣赏书桌和书架;唯其朴素,才使书斋主人可仰望陶潜和梭罗的遗风。杜甫登大雁塔,有诗遣怀,感叹“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从前我一踏入不是书斋而闹书灾的书斋,即每有“书山常凌碎,中西不可求”的太息。陆游爱读书而不善理书,其书房乱如书巢,正与我同病相怜。我想书生“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情有可原;但连正书斋这小乾坤的力也没有, 就似乎罪无可恕了。 在六十平方的小房间里,放六个向天花板发展的书架和一张书房,是不容易的事。可是,我终于井井有条地放了。古典文学、 现代文学、 外国文学、文学批评、语法修辞等,据我自己而非图书馆认可的分类,各安其分,各就其位,告别了无政府主义,告别了书灾。

  
余光中、 梁锡华、 董桥、金耀基、卢玮銮、潘铭燊等人的散文创作,同样在遣词造句上颇见功力,他们的散文佳作文采斐然,风格多样,或豪放,或幽默,或飘逸,或儒雅,或隽永,或冲淡,卓然成家。

  在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散文界, 女性作者很少,知名者不过十三妹、李素、农妇几人。可是,到了七十年代,女性散文家异军突起,活跃在香港文坛上。 最早崛起的是1974年4月开始在《星岛日报》上写作“七好文集”杂文专栏的柴娃娃、杜良媞、圆圆、小思、陆离、尹怀文、 亦舒、 蒋芸、秦楚等人。黄维樑在评论她们的作品时指出“她们走在一起竟没有成墟,没有道张三长李四短,没有闲聊,没有‘八卦’,这几乎是令人吃惊的事。……她们写的,虽不是什么鲁迅风、 钱钟书风、 邓拓风杂文,但竟然有很多篇是不折不扣的社会批评。”在“七好”之外,李碧华以她的尖锐笔调和鲜明感性,引起广泛的注意;黄碧云和游静“另起炉灶”,尝试“透过独特的、个人的精神不平衡的经验,以文字重现一种有普遍性的集体不平衡状态”,充满了新的反省和新的思考。而林燕妮、何锦玲、李洛霞、孙宝玲、白韵琴、西西、钟晓阳、谢雨凝、西茜凰、吴煦斌、方娥真、王璞等人,不论写身边琐事,还是谈社会人生,或开掘心灵世界,都个性活现,代表了城市女性的不同形态,显示了香港女散文家的创作实绩。

  香港女作家方华曾在散文《短歌微吟》中说过这样一番话:

  这一个时代,是一个难于缄默的时代,尤其懂两个字,可以吞吞吐吐模糊表达一下的人,总是不甘寂寞,对这个那个诉说着。这也是为什么报纸副刊永不愁没有人填专栏框框的缘故,每一个人都急切着要告诉人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认识那个人不认识那个人,人人忙于展览肚脐眼。拥挤的时代,忙乱的时代,生命大规模的生产,灾难也是大规模的发生。生命毫无保障,说不定那天走过骑楼底,一个瓶砸下来,那时还说些什么呢?薤露一般的人生,偏又逢着风雨飘摇的时代,谁个能不急于一吐为快呢?所以我们忙不迭写散文、杂文、小品,谁个还去长篇小说一番?

  而据黄维樑对1985年3月8日香港13家有代表性的报纸副刊和“三八妇女节”前后出版的16家刊物所作的一次抽样调查,这一期间仅女作家撰写的散文作品(不包括介绍烹饪、译述健康和心理问题、推荐唱片和影片的文章等)就有86篇之多,可见香港女作家确是“难于缄默”、“急于一吐为快”的。至于“人人忙于展览肚脐眼”,倒也道出了香港女作家的散文常常取材自日常琐事,着笔于事物细处,而呈“俗、小、杂、碎”的特点。不过,女作家方娥真在《肚脐眼》一文中认为:“初写作时,写自己熟悉的身边琐事没有什么不好。”“初写作的人应该多写身边熟悉的风花雪月,连身边事都写不好,就想写身边以外的事,那是好高鹜远。”她并且说:“只要写得好,身边琐事也一样可以是好文章。自爱的作者自然会懂得超越这个阶段。”确实,如果没有较高的文学素养和透彻的洞察力,一些女作者很容易在她们的散文创作中就事记事,就事论事,把鸡毛蒜皮现炒现卖,牛溲马勃诉之笔端,妇姑勃谿充斥纸上。但是,高明的作者往往“超越这个阶段 ”, 她们“静观万物, 摄取机微, 由一粒沙子中间来看世界”,即使题材琐碎细小,“仍能表现作者伟大的心灵,反映社会复杂的现象”,把“普通不被人注意的东西”在作品中表现出来。如女作家小思,她的一些因物悟理的小品文,因小见大,意境深远,被认为在“七好”中, “脱颖而出,是写得最好的一位”, “就文字典雅、描绘精细而言,小思的咏物小品是可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绿》等相媲美”。她在《盆栽》中写植物被左盘右曲,很有老树虬枝的妙处,殊不知“恐怖和凄凉”都尽在这“微妙处”:

  树的本身,没有选择姿态的机会,甚至根本不知道原来该有选择的权利。由于惯受铁线的摆布,又很“自然”的跟着生长,还以来自己很自由地活着。有什么比受了摆布束缚,还以为很自然很自由来得更恐怖?更凄凉?万一,树醒觉了,要求自由,顺自然姿态活下去,栽种者大可理直气壮地说:“谁不给你们自由?生命掌握在你们手中,你绝不可能要求别人给你生存权利,自己争取呀!何况,看来叶繁枝茂,不是活得好好吗?水份、土壤、阳光都充足,还埋怨干吗?”有什么比自己不争取生存权利, 人家又说你活得十分适意, 来得更恐怖,更凄凉?

  小思的这篇文章,让我们想起了龚自珍的《病梅馆记》。作者将惊人的奇思包含于信口信腕、无拘无束的文字里,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真可谓“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小思以抒情的笔调、哲理的思维方式,表达她对日常生活、社会百态、人情事理的看法,她的文章除了保持一贯亲切、诚恳、悲天悯人的风格外,同时更流露出一种强烈的道德意识和社会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