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古典戏曲史上,南戏《拜月亭记》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它以关汉卿的名作之一《拜月亭》为基础改编而成,且取得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成就;尤其是它始悲终欢,始离终合,始困终亨的结构方式,典型地体现了我国古典戏曲的民族特色,是中华民族审美祟尚的艺术体现,并对明清戏曲的发展发生了明显影响。 南戏《拜月亭记》取材于关汉卿的杂剧《闺怨佳人拜月亭》。此剧主要写书生蒋世隆与尚书之女王瑞兰在战乱逃难中相遇,于患难中相慕相爱,私结百年之好。后王父因不喜欢秀才,于招商店中不顾世隆身染重病,强行带走瑞兰,拆散一对恩爱夫妻,从此世隆、瑞兰断绝音讯。蒋世隆之妹瑞莲逃难中与兄失散,被瑞兰之母收为义女,与瑞兰相见后颇为相投。瑞兰携瑞莲在花园拜月,析祷夫君安康,二人始知本为姑嫂。后蒋世隆赴试中状元与瑞兰团圆,瑞莲也与其兄患难之交武状元陀满兴福结为夫妻。关汉卿的《拜月亭》,堪称杂剧园圃中的一朵奇葩。首先,它一反杂剧创作多取材古人古事的风尚,直接从金末元初广阔的社会画面中摄取镜头,反映当时兵荒马乱,人民遭受祸难的现实;其次,它摆脱了剧坛上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俗套,努力向社会纵深进行探索,把男女主人公的相遇置于社会乱离的背景下,让他们的感情在患难相处中产生、发展,直至结为夫妻;同时又写了男女主人公婚后所遭遇的悲欢离合,比起一般才子佳人剧更具有现实的广度和深度。 《拜月亭记》从思想内容到语言多承袭关剧,把离乱的岁月、颠沛的生活和剧中人物的命运紧密结合起来,歌颂男女主人公患难与共的真情,批判封建家长的挟权仗势、嫌贫爱富,表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理想。其第十三出、第三十二出,大都本关剧第一折、第三折,正如王国维《宋元戏曲史》所言:“《拜月》佳处,大都蹈袭关汉卿《闺怨佳人拜月亭》杂剧,但变其体制耳”。(第120页)其文词上的共通之处,何良俊《曲论》也指出:《拜月亭记)’其‘拜新月’二折,乃隐括关汉卿杂剧语。"(第12页)但南戏作者并非一味照搬,而是有自己丰富的加工创造。比较而言,关作既紧凑又经济地运用杂剧“一本四折”的形式,在简短的体制中构架了一个相当复杂的故事,叙事简洁,线索明朗,戏剧冲突精练,四折的关目:走雨奇逢、遇父拆莺、拜月祈祷、夫妻团圆,都经过精心剪裁。南戏《拜月亭记》则把一部四折的杂剧扩展为四十出的长篇巨制,在承袭关剧优长的基础上,舒卷自如、变化多端地展开情节,故事的编排与穿插,增加了许多丰富的场面,使剧情更充实、更圆满。故李货对《拜月亭记》称赞备至:“此记关目极好,说得好,曲亦好,真元人手笔也。(第181页)具体讲,情节安排上,南戏的丰富之处,主要表现在:(1)背景描写:杂剧和南戏皆以十三世纪初蒙古与金朝的战争为背景,但与杂、剧相比,南戏背景描写更为广阔深人,金朝内部主战与主和两派的斗争,蒙古军的进与退等都在剧中有所表现,通过重大的事变,让上自朝廷大臣、官宦家眷,下至普通家庭兄妹以及招商店主人、小二等社会各阶层人物一一在舞台上显现,从而使这个悲欢离合的故事更具有现实意义。(2)抒情场面:关剧四折,抒情场面集中安排在第三折“拜月”中,且置于全剧的高峰,南戏则设置了一系列诸如“走雨”、“悲遇”、“伤春”、“拜月”等抒情场面,使全剧的抒情性更为细腻强烈。(3)成亲场面:杂剧对王瑞兰与蒋世隆成亲的过程并无交待,南戏则详尽描写了二人成亲的前后经过,更使人感到真实可信。(4)结局描写:大团圆的处理上,杂剧写蒋世隆中状元后接尚书府丝鞭,王瑞兰也屈从父命答应改嫁,后因二人相认得以团圆。南戏则不同,蒋、王二人皆坚决拒绝再婚,后经王父设宴,二人相见,才得以团圆。这样,南戏中两位主人公的形象就更加完整,弥补了关剧的不足。艺术手法的运用上,南戏也略胜一筹:(1)戏曲结构:南戏精心组织了双生双旦的复线结构,主线为蒋世隆与王瑞兰之悲欢离合,副线为陀满兴福与蒋瑞莲之遭遇和最后结合,这是戏曲结构上的一个很大进步,具有开创意义。(2)戏曲语言:南戏语言继承发展了杂剧本色语的特点,语言平易、很少雕琢,达到情景交融的意境,感人至深。以王瑞兰母女逃难之“走雨”情节为例: 关剧第一折: [油葫芦]分明是风雨催人辞故国,行一步一太息,两行愁泪脸边垂。一点雨间一行凑位泪,一阵风对一声长叶气。百忙里一步一撒,索与他一步一提。这一对纷鞋儿分不得帮和底,稠紧紧粘粳粳带着淤泥。 南戏第十三出《相泣路歧》: [别银灯」(老旦)迢迢路不知是哪里?前途去,安身何处?(旦)一点点雨间着一行行姿位泪,一阵阵风对着一声声愁和气。(合)云底,天色傍晚,子母命存亡,兀自尚未知。[摊破地佛花」(旦)纷鞋儿,分不得帮和底。一步步提,百忙里褪了跟儿。(老旦)胃雨荡风,带水花泥。(合)步难移,全没些气和力。 此处,南戏融化采用了杂剧优美的语言,生动地表现了这个娇弱女子不胜冒雨荡风的艰辛,语言质朴明白而又有韵味,比杂剧更形象地展现了母女途穷的悲苦境遇。其“彼此问答,皆不须宾白,而叙说情事,宛转详尽,全不费词,可谓妙绝。(第12页) 作为南戏发展中的一部代表作品,《拜月亭记》取得了很高成就,明代李赞在《焚书·杂说》中称赞它达到“化工” (第90页)的境界;吕天成《曲品》列之为“神品”,评云:“天然本色之句,往往见宝,遂开临川玉茗之派。(第165页)当代它又被收人王季思主编的《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等等。从这些评价中,皆可看到《拜月亭记》不朽的艺术魅力。 我国古典戏曲富有团圆之趣,绝大多数剧目都具有始悲终欢、始离终合、始困终亨的情节结构,这种先悲后喜的模式体现了中华民族的审美崇尚。中华民族对于现实生活有着顽强执着的追求,在困难和挫折面前,他们有极其坚韧的耐受性,很少彻底的悲观、绝望,其主要支撑点是一种坚忍不拔的顽强、自信精神。对于这一点,具有我国民族特色的神话故事“大禹治水”是最好的例证。在全世界各民族史料中,关于洪水的神话有一百多个,大禹治水是最优秀的一个。自古以来,这种民族性格就深深地影响了国人的审美情趣、追求和判断,影响了古代小说戏曲的创作,从而形成一种鲜明的民族特色。正如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所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厌阅者之心,难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长生殿》之重圆,其最著之一例也。(第151页)(拜月亭记》可说是一部具备三个“始终”民族特色的戏曲作品。 首先,“天人合一”是中国哲学思想的中心命题,它肯定并强调了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此种“中和之美”也相应成为中国美学的根本原则。所以在中国文化艺术中大量、深厚的是融洽、完满、谐和、统一的体现,反映在戏曲艺术中就是浸透着乐观豁达精神气质的匀称、完美、圆满的整体结构。这种整体结构,是民族文化心理积淀的产物。另一方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儒家传统的美学原则,“至善至美”是其最高审美境界,所以中国戏曲与西方悲剧不同,不注重对哲学命题的研究,而着重追求生理上与心理上的愉悦,着重发挥戏曲的抒情与观赏功能,着重培养“善”的伦理感情。所以在这种传统文化基因中生长起来的古典戏曲,必然以其自身的艺术方式集中体现乐观自信、以柔克刚的民族文化心理。 其次,中国戏曲艺术有着浓厚的民间传统。一般来说,艺术创作都是面向大众的,创作的目的是为了供人欣赏。这样一来,创作主体的思维除了会受到自己思维定势的影响外还会受到读者、观众思维方式的牵引,力图按照他们的兴趣爱好去进行艺术创造。在中国,戏剧演出从宋元以来就是一种商业行为,如元散曲家杜仁杰《庄家不识勾栏》所描写,观众人场看戏,须“要了二百钱放过咱,人得门上个木坡”。(第15页)艺人到瓦舍勾栏演出,称为“卖艺”,观众到剧场买票看戏,是花钱买“乐”。因此,观众的趣味和爱好制约并影响着戏剧的创作和演出。作为一项全民性的娱乐,戏剧表演既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仪式,一种与普通人自身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息息相关的仪式。大团圆的喜庆色彩,作为吉祥与幸福的象征,表现了一种对生存幸福的祈求。人民要求戏曲反映物质生活的矛盾和斗争的同时,还要求戏曲给予精神世界V杆a谐与满足。这样就决定了戏曲不以对生活的真实性描写取胜,而以对情感的真实描写取胜。在这种社会需求的强大控制下,戏曲在精心构造自己的体系时,必然体现出苦始乐终、苦乐交错的情绪结构特征,久而久之,它就成为一种欣赏传统,一种审美表现的范式。生活本不幸福,艺术却要圆满,反映现实的戏曲最终要达到理想的结局。 基于上述原因,杂剧《拜月亭》和南戏《拜月亭记》皆实现了大团圆的结局。杂剧情节明朗,线索一目了然。主人公蒋世隆初上场为一穷秀才,与王瑞兰共同经历战乱,在战乱中与亲人失散,可说“始于困”、“始于离”、“始于悲”;蒋王二人患难中结为夫妻,经历了短暂的“合”与“欢”;王父强行将二人拆散,蒋王又陷人“离”与“悲”之中;最后蒋世隆中状元与王瑞兰夫妻团圆,可说“终于亨”、“终于合”、“终于欢”。南戏的长篇体制丰富了杂剧的情节,使故事的发展曲折宛转,全剧大的结构是主人公命运始悲终欢、始离终合、始困终亨,但在这条线索发展的过程中,悲欢离合始终交错存在,构成全剧情节的男女主人公(无论是主线人物,还是副线人物)之命运,皆具此特点。 值得注意的是,杂剧和南戏在处理达到“亨”、“合”、“欢”的最后过程上有所不同。杂剧写蒋世隆中状元后接丝鞭,入赘尚书府,而王瑞兰虽然在心里对父亲强行拆散他们夫妻极为不满,但由于出身限制,她不可能与父母彻底决裂,于是从行动上屈从,迫于父命改嫁,她与蒋世隆的团圆完全出于巧合。南戏则不同,蒋王二人对爱情忠贞不二,皆坚决拒婚,后因王父设宴,二人相见,得以团圆。这样的处理,使两位主人公性格更加完善,整个戏曲的情节更加完整,对于主题的最后完成,也起了重要作用,体现出同全部剧情和谐统一的特点。 南戏《拜月亭记》的团圆结局是成功的。第一,它反映了情节发展的必然性,完成了人物性格发展变化的过程。蒋世隆初逢王瑞兰,就已爱上她,在数月以夫妻名义相随的过程中,他一直尊重瑞兰的情感和意志。而王瑞兰作为大家闺秀,兵荒马乱的情境,使她不能再顾及封建闺训,只能忍羞说出“权说是夫妻”的话。招商店成亲,是杂剧中没有的场面,它既写出了瑞兰出自名门,受封建道德影响的一面,又写出了她择偶的谨慎和知恩必报的性格特征。此后,主要描写在同封建家长的矛盾冲突中,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瑞兰不贪富贵荣华,敢于违抗父命,非世隆不嫁,至此,王瑞兰已完全克服了封建礼法加诸自身的影响,表现出忠于爱情、敢于反抗封建道德观念的性格。蒋世隆与王瑞兰被拆散后,他对瑞兰仍一往情深,思念不已。中状元后,他坚决不肯另结姻缘,表示“纵有湖阳公主,那宋弘啊,怎做得亏心汉。”“石可转,吾心到底坚。(第383页)南戏对关剧的改动突出了他对爱情忠贞不贰的情操。直到蒋王二人知道了圣旨所指定婚姻的对象就是自己的恋人时,他们才完婚团圆,这样就完成了人物性格发展变化的过程,使他们性格中最突出最可贵的一面,更加光彩照人。第二,好的团圆结局对爱情主题的最后完成起着重要的作用。这不仅在于结局作为情节的终结阶段,使主题得到最后的揭示,而且在于结局中围绕着完婚或重圆的生活事件,人物表现出的情感活动,更集中地表现出作家完整的思想认识和感情态度。团图结局以事载情,表现出人物悲欢离合的情绪体验,在悲愁的余波中渐显喜庆的感情色彩,作家正是从这种情感过程的发展变化中,肯定人物的恋爱和婚姻道德,通过道德情感的流露,完成对真挚专一爱情歌颂的主题。《拜月亭记》的结局,蒋王相见后,通过对分离的追忆,引出“双飞鸟,并蒂莲,今朝得遂平生愿(第386页)的理想,反映出理想爱情最终实现的愉悦感。 ??? 《拜月亭记》是具备古典戏曲三个“始终”民族特色的典范之作。它的成功与流传,使此种富有民族特色的戏曲模式为后世所推崇。明清传奇在关目排场即情节安排上,有一些约定俗成的常套,如生旦贯穿到底,二者往往在历尽一番波折后,生中状元,与旦结为夫妇;有文戏必有武戏,所以外敌人侵或内寇作乱,文臣武将奉命出征,凯旋;为使冷热调剂,又穿插一些相士斗口、庸医献伎等滑稽调笑的场面,等等,都可以见到《拜月亭记》的影响。当然后世戏曲学步《拜月亭记》并非望尘而拜,它们在《拜月亭记》三个“始终”的基础上有更多发展。《牡丹亭》中杜丽娘死而复生与梦中情人柳梦梅结为夫妻,《长生殿》则是唐明皇与杨贵妃在天宫再续前缘。二剧皆采用了浪漫主义的手法虚幻出了美满的结局。现实中不能实现的团圆,在虚幻的世界中得以实现。至此,三个“始终”的民族特色更为成熟。另外,(拜月亭记)广阔深人的背景描写对后世戏曲也有很大影响,如《牡丹亭》的故事以南宋偏安江南,金兵南侵为背景,《长生殿》展现了安史之乱的历史事件,这些都得益于《拜月亭记》提供的成功范例。作者: 马艳 摘自: 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