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社会思潮是以李贽、袁宏道、汤显祖、冯梦龙和凌蒙初等为代表在思想界及文学领域尤其是通俗文学(如戏剧、小说、民歌等)领域中掀起的一股较为广泛的新的社会思想潮流。其突出特点有两个:一是抨击禁欲主义思想,反对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束缚和压制。他们极端宣扬人的自然本性和情感,认为"好货好色"是人的本性,是合理的,不应予以人为的限制,肯定男女间热烈的感情,极力讴歌世俗生活的享乐。二是主张摆脱一切束缚,"率性而行",以自我心理的愉悦和满足为最高生活准则。这些思想的提出,无疑对封建传统道德价值规范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同时也间接地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以此为统治基础的封建专制制度,加剧了其统治危机。而其更为深远的历史意义则在于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广泛地关注自身的情感欲望、个人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开始探索自我并积极在现实世界中寻找展示自我存在的最佳方式。这比历史上以往任何一种思潮都更贴近生活,更具有生命的活力。总之,晚明社会思潮以其鲜明的人文主义色彩,在封建道德礼教束缚压抑下缺少个体生命自觉的历史长河里,如漫漫长夜里跃动的一团火花,闪烁着耀眼的光亮,因而日益受到学者关注,甚至有人把它与西方文艺复兴相提并论。对待任何一种社会现象,我们都必须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态度给予公正客观地剖析,以使它在历史的发展坐标中有一个合理的定位,同样对晚明社会思潮也需有一个科学的认识。 与西方的文艺复兴相比,不论是在规模、广度还是深度上,晚明社会思潮都无法与之相比拟。不过两者具有一个鲜明的共同点,即都热烈关注尘世中的个人,都鼓吹人性自由,崇尚个性解放,都积极追求现世生活的享乐。但除此之外,文艺复兴还高举理性与科学的旗帜,强调知识的重要,强调人的价值和能动性,赞美人的力量和伟大,认为人可以创造一切,正如弗洛姆所说,中世纪后期"强调人的意志和主观能动性的趋势日益发展" ,同时还试图构建新的社会规范。而这些正是晚明社会思潮所没有也不可能认识到的。 晚明社会思潮是以赤裸裸的纵欲主义作为思想武器来对抗传统封建伦理道德价值规范的。把追求自身享乐及其满足看作人生目的,忽略了人生责任和对自身价值的追求,实际上倡导了一种享乐主义、纵欲主义和极端个人主义的颓废生活方式。这与人的社会属性是相违背的。人是社会的产物,社会性的活动是人的价值实现、个性发展和表现的最根本的活动。随着人在社会中的成长,人的生物本能不断被改造,从而必然带有特定历史阶段社会文化的烙印。弗洛姆认为"人的本性、情欲和忧虑都是一种文化的产物" 。伯纳德也认为"在高等动物,尤其在人方面,本能即使不是一个正在消失的,也是一个正在退化的东西" 。因此如果说,禁欲主义是对人性的异化,那么以纵欲为思想武器的晚明社会思潮则是对人性的另一种扭曲,而不是张扬。同时也说明,晚明社会思潮对人、对自我的审视,还仅仅局限于自我意识的觉醒,而没有上升到主体意识层面上。赤裸裸的个人主义,享乐主义,对感性欲望的极端输扬,一旦作为一种文化精神、一种大众思想加以表述和倡导,并作为斗争的唯一思想斗争武器,其消极性不言而喻。因此晚明社会思潮具有极大的破坏性的负面影响,缺乏真正的建设性,因而也缺乏长久存在的合理性和基础。 任何一种思潮,都是和当时的社会现实紧密相联的,是倡导者对社会现实的主观思考和把握。社会现实是社会思潮萌生的土壤。晚明社会思潮的代表者所面临的是一个人欲横流的社会,与以往的社会环境决然不同。 从明代中叶以来,社会经济得到了极大发展。尤其是东南沿海地区及其长江三角洲地区已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商品经济的发展,带来社会物质生活的丰富,社会上奢侈享乐、越礼逾制之风愈演愈烈。在新的社会环境下,一方面金钱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急剧膨胀,出现了"金令司天,钱神卓地" 的局面;另一方面,受封建伦理道德影响最深的封建官僚阶层自身呈现出严重的人格分;裂。虽然开口闭口仍是大讲封建伦理道德,而实际行动上却与封建伦理道德的"重义轻利"、"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价值追求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社会责任感相违背。很多官员为了攫取财富,利用自身特权参与了商业活动,甚至出现了"官与贾无别矣,贾与官亦复无别,无官不贾,且又无贾不官。 "的局面。商品经济的冲击,统治阶层自身对道德的践踏与背叛,使传统道德观念面临着深刻的危机。 传统的伦理道德规范集中体现在禁欲主义的程朱理学中,它作为明代的官方统治思想被严格确定下来。而这种以束缚人性、压制人欲为特征的道德价值体系存在的基础,一是相对贫乏的物质生活,二是专制政权对意识形态领域的严厉控制。而晚明社会思潮恰恰面临着这样一个难得的发展空间:经济发展、物质生活丰富,当时的明政府,由于皇帝的长期怠政,统治阶级内部激烈的党争,朝臣间的彼此倾轧,国家机器陷入半瘫痪状态,失去了运转的有效性。再加上阉党专权,不断爆发的农民起义,东北女真族的侵扰,内忧外患,使其无暇过多顾及思想领域的问题,这为思想的活跃提供了历史的际遇。 明中叶王守仁"良知学"的创立,就是针对当时政府无力挽救传统道德所面临的危机,企图重建封建道德的权威而作的努力。他提出"心即理"、"心外无物"、"求理于吾心"等命题,妄图把传统的道德规范从外在权威转而内化成人的自然情感,其最终目的不外乎是"灭人欲,存天理"。但它把心提高到本体地位,从而在客观上突出了人的主体能动性,使整个社会思潮转向了"内醒",转向了对尘世中人的内心的关注。其后王学不断发展,待到泰州学派一脉。已"非复名教所能羁络" ,提出"百姓日用即道"的命题,这些思想为晚明社会思潮的发展作了很好的铺垫。 晚明社会思潮的代表者们就是在这样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带着自身对现实的思考与选择走到了时代前列。他们基本上都是一些知名度较高的文人,同时又是地位不高的低级官吏,属于统治阶层。传统的道德规范已深入他们的骨髓,因此他们又不自觉地时时以封建伦理道德作参照系,表现出一种难以摆脱的矛盾。恰如马克思所说:在不同的所有制形式上,在生存的社会条件上,耸立着由各种不同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世界观构成的整个上层建筑。整个阶级在它的物质条件和应有的社会关系的基础上创造和构成这一切。通过传统和教育承受了这些情感和观点的个人,会以为这些情感和观点就是他的行为的真实动机和出发点。晚明社会思潮的代表者们正是如此,他们对传统的道德价值规范从根本上持肯定态度,所不同的是,他们深受王阳明心学尤其是泰州学派思想的影响,自我意识已呼之欲出。而他们又恰恰处于晚明这样一个特殊的人欲横流的畸形社会发展环境中,知识分子思想的敏感使他们感受到了时代的脉搏,传统道德规范在新的历史时期所面临的困境及其与道德实践的巨大反差又不能不让他们思考,他们需要一个能说服他们自己的合理解释,以弥补传统道德的缺陷。 李贽首揭晚明社会思潮大旗,他远远地走在前边,最激烈也最尖刻,其激烈的程度使他陷于一种貌似与传统道德势不两立的境地。而他的目的只不过是想改造压制人性、抑制人欲的传统道德规范,要为人性、人欲在伦理道德领域争取合法的一席之地。李贽认为当时现实生活中的普遍趋向"如好色、好货,如勤学,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言''也" ,并认为人们孜孜以求的这一切根本无须别人教导,自然而然就会去做,而考察历史的结果又使他得出"虽大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 的结论。对此他只能有一个解释:势利之心、趋利避害之心人人都有,这是人的自然本性,人心必然有私,"若无私,则无心矣" 。因此他把人的自私欲望、趋利避害、追求享乐等看作整个道德的基础。他认为既然是人的本性,那就是合理的,不应该予以人为的限制。他对泰州学派"百姓日用即道"的命题作了进一步发挥,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 。从而确认吃饭穿衣种种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包容了世间一切伦理道德,道就是饥来吃饭困来睡眠般自自然然,不能勉强,更不能强制。从这个意义上讲,他认为封建社会的礼是非礼,而真正的礼应该是人人认同,顺其自然的,"无蹊径可寻,无涂辙可由,无藩卫可守,无界量可限,无扃钥可启" ,一句话就是万全没有束缚,完全的自由。如果人人都无拘束地去追求他想要的东西,人人心满意足,社会自然就会太平安定。李贽看到了封建伦理道德对人性的压抑,并以广大民众的价值趋向作为道德的基础,这有其进步意义。但是他把趋利避害、追求享乐等视为人的本性和整个道德的基础,并将其凌驾于一切社会规范之上,这显然是对人性的扭曲。 无论如何,李贽可以算是一个大胆地肯定与鼓吹人欲的无畏的勇士,他无情地撕下了"伪道学"的面具,使其恼羞成怒且异常恐慌,而他自己也最终被迫自杀,这也宣告了与封建伦理道德直接冲突的后果。李贽的死给晚明社会思潮的倡导者们以当头一棒,袁宏道、汤显祖、冯梦龙、凌蒙初等虽都十分推崇李贽的思想,但他们缺乏李贽的大胆和尖刻,因此他们思想的表达方式与李贽有明显的不同。如果说李贽是以尖刻的"异端"思想直接与传统伦理道德冲锋对阵,那么在他之后则是趋于迂回反抗,以自我放纵的行为本身或借助于文学形式来反映,大大削减了战斗的锋芒,而纵欲享乐的思想被付诸生活实践,其消极性就更大了。 袁宏道等一批文人直接倡导了享乐主义的思想,他们认为既然趋利避害、追求享乐是人之本性,那么追求、享乐生活便是非常正当的事情。他们推崇"积财以防老,积快活防死"的处世哲学。袁宏道在诗文中多次表现出追求享乐的思想,他鼓吹人生有五大乐,曰"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谈,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叫舄,烛气熏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二快活也;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直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然人,浮家泛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主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并宣称"士有此一者,生可无愧,死可不朽也。 "袁宏道之弟袁小修更有一首诗宣称:"人生贵适意,胡乃自局促。欢娱极欢娱,声色穷情欲" 。类似的思想在陶望龄等人的诗作中也多有表现。张岱自称"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晚明时期的文人大都纵情声色,出入酒馆妓院,沉迷于歌舞宴乐之中。袁宏道、董其昌等都不以谈房事为耻,而且津津乐道。,分析上述思想的实质,实际就是统治阶级享乐主义的人生观。马克思主义认为"享乐哲学一直是享有享乐特权的社会知名人士的巧妙说法。至于他们享乐的方式和内容始终是由社会的整个制度决定的,而且要受社会一切矛盾的影响,则已经不用说了;一旦享乐哲学开始妄图具有普遍意义并宣布自己是整个社会的人生观,它就变成了空话。"的确,历来的统治阶级都对自己实行了实际上的纵欲和享乐,只不过是敢不敢公开的问题。尤其在中国,这与封建伦理道德是严重违背的,因此更是采取讳言的态度。袁宏道等都是文人,又属于统治阶层,他们继承了统治阶层的生活作风,再加上历代封建文人饮酒狎妓等一些狂放不羁的传统,面对新时代的呼唤,他们更容易感受到自身感性欲望所受到的压抑。但是他们摆脱禁欲后,要求得到承认的仍不过是无所顾及的纵欲和享乐,把人生的意义局限于自我无所拘束的宣泄,因此他们在反对传统道德规范的同时,对理想人生的规划不过是对过去生活方式的发挥和极端肯定,弥漫着浓厚的颓废色彩而毫无新鲜气息可言。任何时候,赤裸裸的纵欲、享乐主义成为一种思潮,一种文化表征,都是没有长久生命力的。虽然对禁欲思想的冲击力十分强烈,但它呼唤出的是一种缺乏理性、缺乏人生价值追求和人生责任的生活态度。把对感性欲望的无限追求视为人生最自然的要求,视为人生目的,这显然是对人性的扭曲。 晚明社会思潮最突出的特点,其实一句话,就是对人的自然本性的极度肯定,也就是对感性欲望的极端张扬。认为唯此才是人心中最真实的,传统伦理道德不应该否定人的自然欲望,而应与尘世生活相联系,关注个人的内心情感,为此他们纷纷以"情"作武器,主张尊情。汤显祖讲"至情",冯梦龙讲"真情",李贽、袁宏道等主张要听从内心的呼唤,"率性而行",不能"内欺己心,外拂人情" 。在此情形下,他们将文学这种对描写尘世生活中的情感欲望、心理体验等有得天独厚优势的艺术推到了时代前列,使晚明文学具有了鲜明的世俗特色。不管是在诗歌、戏剧、小说还是散文领域,"在倡导个性解放,要求摆脱礼教束缚,肯定人的自然欲望,重视表现真情实感等方面,这些不同类型的文学都显示出鲜明的一致性" 。 文学理论首先应运而生,李贽提出了"童心说"的文学主张,随后又有袁宏道为首的公安派的"性灵说"的响应。这两种文学主张都强调文章应描写人的自然情感,任性而发,不拘格套。正是基于此,晚明社会思潮的代表者们都极为推崇通俗文学(如戏剧、小说、民歌等)。李贽第一个表达了这种思想,并把《西厢纪》、《水浒》称为天下之至文,而且还亲自批点了一批作品。汤显祖、冯梦龙、凌梦初等更是亲自参与了通俗文学的搜集、整理和创作工作。汤显祖创作了以《牡丹亭》为代表的"临川四梦",冯梦龙编辑整理加工了《三言》,凌梦初创作了《二拍》,这一时期还出现了我国第一部以家庭生活为题材的现实主义杰作《金瓶梅》。这些作品都是晚明这个特定时代的产物。除了对世俗生活的描摹外,爱情被当作自由的象征在晚明文学中被大力渲染。但是晚明文学在肯定情的同时,又每每把它与"欲"联系起来,常常伴有直露的性行为描写。正如鲁迅先生所指出的,晚明小说中"每叙床笫之事","而在当时,实亦时尚"。"至于末流,则蓄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其尤下者,则意欲蝶语,而未能文,乃作小书,刊布于世" 。除《金瓶梅》外,还有《玉娇梨》、《绣塌野史》、《双峰记》、《宜春香质》等第。《金瓶梅》中,充斥其间的是对社会百态、人情世故的描述,赤裸裸的金钱追求和变态的放纵的情欲描述,而其他的淫秽作品 ,更是致力于情欲的描写。这都表现了创作者的思想取向,也表露出晚明社会思潮局限性。晚明社会思潮的代表者虽然有意识地"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 ,但他们所赞赏的男女之真情,大部分不过是才子佳人的男欢女爱。与之相伴随的常是令人惊讶的饥渴式的情欲,甚至可以说无欲就不称其为情。这当然由人欲横流的晚明社会的特点决定的。以此来反击封建伦理道德,在全社会范围内把放纵的情欲作为一面旗帜来颂扬,只能说是病态社会一种病态的过激的反抗。 至于晚明社会思潮对个性自由的主张,其主要特点是"率性而行"。李贽和袁宏道都曾明确提出这一主张。认为社会不应对个人的发展加以限制,人完全应凭自己内心的驱使行事,作一个真实之人,但是他们的思想不能见容于当道,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出路,于是纷纷辞官归隐。尤其是李贽被迫害致死后,他们更是趋于消极。并且由于不能从根本上摆脱自身阶级思想的束缚,而新的生产关系还非常弱小,没有产生独立的阶级,因此不能为他们这些思想先觉者提供一个明确而有希望的社会前景,无奈困惑之余,他们只有转向寻求自身解脱的道路,追寻心灵的满足。传统道德给他们的社会定位只有两个,或入世作官,或出世悠游林下。而袁宏道之流的个性又普遍不愿受官场的约束,于是别无选择。袁宏道曾借对陶渊明的评论表明自己的心迹,"非不欲官者,非不愧贫者,但欲官之心,不胜其好适之心,愧贫之心不胜其厌劳之心" 。认为人生苦短,不应以这些没来由之苦磨灭了自身的无穷乐趣,而"乐之一字其福倍于功名富贵远矣" 。他所努力追求的无穷乐趣不过是"侍花种竹,赋诗听曲,评古董真赝,论山水佳恶" 。实质是一种逃避社会责任和摒弃自我价值追求的人生态度。诚然,他们追求个性自由的思想是具有积极意义的,但把个性自由引向了自我的闲情雅趣中,引向了不受任何约束的个人的绝对自由,则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总之,晚明社会思潮的代表者们虽然敏锐地感受到了时代的脉搏,但却用一种盲目的热情把人的感性欲望推向了极端。而另一方面,他们普遍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出路,于是选择逃避现实,摆脱人生责任,单纯追求心灵满足与个人解脱的道路。所有这一切都使晚明社会思潮呈现出一种躁热、自我毁灭式的极端狂放与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消极颓废的双重合奏,从而必然缺乏理性的思考。因此晚明社会思潮并不是在新的历史时期对人性科学意义的阐释和张扬,而是由于其倡导者自身和历史的局限,不可能有科学的认识,因此走入了矫枉过正的歧途,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因而也就缺乏存在的历史根基,随着清军入关,清王朝建立,很快走向了末路。

○第一回 太平世才星降瑞 圣明朝白燕呈祥

  诗曰:
  
   富贵千年接踵来,古今能有几多才。
   灵通天地方遗种,秀夺山川始结胎。
   两两雕龙诚贵也,双双咏雪更奇哉。
   人生不识其中味,锦绣衣冠土与灰。

  又曰:
  
   道德虽然立大名,风流行乐要才情。
   花看潘岳花方艳,酒醉青莲酒始灵。
   彩笔不妨为世忌,香奁最喜使人惊。
   不然秋月春花夜,草木虫鱼负此生。

  话说先朝隆盛之时,天子有道,四海升平,文武忠良,万民乐业,是时建都幽燕,雄据九边,控临天下,时和年丰,百物咸有。长安城中,九门八逵,六街三市,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衣冠辐辏,车马喧阗,人人击壤而歌,处处笙萧而乐。真个有雍熙之化,於变之风!有诗单道其盛:
  
   九重春色满垂裳,秋尽边关总不妨。
   四境时闻歌帝力,不知何处是虞唐。

  一日,天子驾临早朝,文武百官济济锵锵尽来朝贺。真个金阙晓钟,玉阶仙仗,十分隆盛。百官山呼拜舞已毕,各各就班鹄立。早有殿头官喝道:“有事者奏闻!”喝声未绝,只见班部中闪出一官,乌纱象简,趋跪丹墀,口称:“钦天监正堂官汤勤有事奏闻。”天子传问:“何事?”汤勤奏道:“臣夜观乾象,见祥云瑞霭,拱护紫微,喜曜吉星,照临黄道,主天子圣明,朝廷有道,天下享太平之福。臣不胜庆幸,谨奏闻陛下,乞敕礼部,诏天下庆贺,以扬皇朝一代雍熙雅化。臣又见文昌六星,光彩倍常,主有翰苑鸿儒,丕显文明之治。此在朝在外,济济者皆足以应之,不足为奇也。最可奇者,奎璧流光,散满天下,主海内当生不世奇才,为麟为凤,隐伏山林幽秘之地,恐非正途网罗所能尽得。乞敕礼部会议,遣使分行天下搜求,以为黼黻皇猷之助。”天子闻奏,龙颜大悦,因宣御旨道:“天象吉祥,乃天下万民之福,朕菲躬凉德,获安民士,实云幸致,何足当太平有道之庆?不准诏贺。海内既遍生奇才,已上征于天象,谅不虚应;且才为国宝,岂可使隐伏幽秘之地?着礼部官议行搜求。”
   圣旨一宣,早有礼部尚书出班奏道:“陛下圣明有象,理宜诏贺,万岁谦抑不准,愈见圣德之大。然风化关一时气运,岂可抑而不彰?纵仰体圣心,不诏天下庆贺,凡在京大小官员,俱宜具表称贺,以阐扬圣化,为万世瞻仰。天下既遍生奇才,隐伏在下,遣使搜求,以明陛下爱才至意,礼亦宜然;但本朝祖宗立法,皆于制科取士,若征召前来,自应优叙;征召若优,则制科无色,恐失祖宗立制本意。以臣愚见,莫若加敕各直省督学臣,令其严责府县官,凡遇科岁大比试期,必须于报名正额之外,加意搜求隐逸真才,以应科目。督学、府县官即以得才失才为升降。如此,则是寓搜求于制科,又不失才,又不碍制,庶为两便。伏乞皇上裁察。”天子闻奏大喜,道:“卿议甚善,俱依议行。”礼部官得旨,率百官俱称万岁。朝毕,天子退入,百官散出。
   此时天下果然多才,文章名公,有王、唐、瞿、薛四大家之名;词赋巨卿,有前七才子、后七才子之号。一时诗酒才名高于北斗,相知意气倾于天下。人人争岛瘦郊寒,个人矜白仙贺鬼。元、白风流,不一而足;鲍、瘐俊逸,屈指有人。《白雪》登历下之坛,四部执龠州之耳。师生传欧、苏之座,朋友同李、郭之舟。真可谓一时之盛。
   这一日,礼部传出旨意,在京大小官员,皆具表次第庆贺。这表章无非是称功颂德,没甚大关系,便各各逞才,极其精工富丽。天子亲御便殿,细细观览,见皆是绝妙之词、惊人之句,圣情大悦,因想道:“满朝才臣如此,前日钦天监奏文昌光亮,信不虚也。百官既具表称贺,朕当赐宴答之,以表一时君臣交泰之盛。”遂传旨,于三月十二日,命百官齐集端门赐宴。旨意一下,百官皆欢欣鼓舞,感激圣恩。
   到了临期,真个是国正天心顺。这一日恰值天清气爽,日暖风和,百花齐放。天子驾御端门,端门阶下摆列着许多御宴。百官朝见过,惟留阁臣数人御前侍宴,其余官员,俱照衙门大小,鳞次般列坐两旁阶下。每一座各置御苑名花一瓶,以为春瑞。旨意一下,百官叩头谢恩,各各就座而饮。一霎时,御乐作龙凤之鸣,玉食献山海之异。真是皇家富贵,不比等闲。但见:
  
   国运昌明,捧一人于日月天中;皇恩浩荡,会千官于芙蓉阙下。春满建章,百啭流莺聒耳;晴薰赤羽,九重春色醉人。食出上方,有的是龙之肝、风之髓,豹之胎、猩之唇、驼之峰、熊之掌、之炙、鲤之尾、山之珍、海之错,说不尽八珍滋味;乐共内院,奏的是黄帝之《咸池》、颛顼之《六茎》、帝舆句《五英》,尧之《大章》、舜之《萧韶》、禹之《大夏》、殷之《大濩》、周之《大武》,听不穷九奏声音。班联中,衣裳灿目,只见仙鹤服、锦鸡服、孔雀服、云雁服、白鹇服、鹭鸶服、鸂瀨服、鹌鹑服、练鹊服、黄鹂服、济济锵锵,或前或后;阶墀下,弁冕疑星,只见进贤冠,獬豸冠、鵕(义鸟)冠、蝉翅冠、鹊尾冠、铁柱冠、金颜冠、却非冠、交让冠、悚悚惶惶,或退或趋。奉温纶于咫尺,尽睹天颜有喜;感湛露之均霑,咸知帝德无私。传宣锡命,《彤弓》明中心之贶;匐伏进规,《天保》颂醉饮之恩。誓竭媚兹将顺。然君曰俞,臣曰咈,人惭献谄,愿言不醉无归。然左有监,右有史,谁敢失仪?君尽臣欢,尊本朝故事,敕赐赋醉学士之歌;臣感君恩,择前代良谟,慷慨进疏夷狄之戒。真可谓明良际遇,鼓钟笙瑟,称一日风云龙虎之觞;天地泰交,日月同陵,上万年悠久无疆之寿。

  君臣们饮够多时,阁臣见乐奏三阕,酒行九献,恐群臣醉后失仪,因离席率领群臣跪奏道:“臣等蒙圣恩赐宴,亦已仅卜其昼,醉饱皇仁。今恐叨饮过量,醉后失仪,有伤国体,谨率群臣辞谢。”天子先传旨:“平身”,然后亲说道:“朕凉薄之躬,上承大统,日忧废堕,赖众先生与诸卿辅弼之功。今幸海内初安深感祖宗庇佑,上天生成。前钦天监臣奏象纬吉昌,归功于朕,朕惧不敢当。众卿不谅,复表扬称颂,朕实无德以当此,益深戒惧。然君臣同德同心,于兹可见。因卜兹春昼,与诸卿痛饮,以识一时明良雅意。此乃略去礼法而叙情义之举。虽不敢蹈前人夜饮荒淫,然春昼甚长,尚可同乐;务期尽欢,纵有微愆,所不计也。”阁臣奏道:“圣恩汪洋如此,真不独君臣,直如父子矣!臣等顶踵尽捐,何能报效?敢不领旨。”天子又道:“朕见太祖高皇帝每宴群臣,必有诗歌鸣盛。前钦天监臣奏文昌光亮,主有翰苑鸿儒为文明之助,昨见诸臣贺表,句工字栉,多有奇才,真可称一时之盛!今当此春昼,(艹止自己八夂)龙并集,亦当有词赋示后,今日之盛,方不泯灭无传。”阁臣奏道:“唐虞赓歌,禹稷拜扬,自古圣帝良臣,类多如此。圣谕即文明之首,当传谕群臣,或颂,或箴,或诗,或赋,以少增巍焕之光。”天子闻奏甚喜。
   正谈论间,忽有一双白燕从半空中直飞至御前,或左或右,乍上乍下,其轻盈翩跹之态,宛如舞女盘旋,十分可爱。天子伫目视之,不觉圣情大悦,因问道:“凡禽鸟皆贵白者,以为异种,此何说也?”阁臣奏道:“臣等学术短浅,不能深明其故。以愚陋揣之,或亦孔子所称‘绘事后素’之意。”天子点首嘉叹,因复问道:“白燕在古人亦曾有相传之佳题咏否?”阁臣奏道:“臣等待罪中书,政务倥偬,词赋篇章,实久荒疏,不复记忆。乞宣谕翰林诸臣,当有知者。”天子未及开言,早有翰林院侍读学士谢谦出班跪奏道:“白燕在汉唐未必无作,但无佳者流传,故臣等俱未及见。惟本朝国初时大本七言律诗一首,摹写工巧,脍炙一时,称为名作。后袁凯爱慕之,又病其形容太实,亦作七言律诗一首和之,但虚摹其神情,亦为当时所称,甚之有以为过于时作者。此虽嗜好不同,然二诗实相伯仲。白燕自有此二诗以立其极,故至今不闻更有作者。”天子问道:“此二诗卿家记得否?”谢谦奏道:“臣记得。”天子道:“卿既记得,可录呈朕览。”遂命近臣给与笔札。谢谦领旨,因退归原席,细将二诗录出,呈与圣览。近臣接了,置于龙案之上。天子展开一看,只见时大本一诗道:
  
   春色年年带雪归,海棠庭院月争辉。
   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高下飞。
   天下公侯夸紫颔,国中俦侣尚乌衣。
   江湖多少闲鸥鹭,宜与同盟伴钓矶。

  袁凯一首道:
  
   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
   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
   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
   赵家姊妹多相妒,莫遣昭阳殿里飞。

  天子细将二诗玩味,因赞叹道:“果然名不虚传!时作实中领趣,袁作虚处传神,二诗实不相上下。终是先朝臣子,有如此才美。”又赏鉴了半晌,复问道:“尔在廷诸臣,亦俱擅丈坛之望,如有再赋《白燕》诗一首,可与时、袁并驱中原,则朕当有不次之赏。”众臣闻命,彼此相顾,不敢奏对。天子见众臣默然,殊觉不悦,因又说道:“众臣济济多士,无一人敢于应诏,岂薄朕不足言诗那,抑亦古今人才真不相及耶?”翰林官不得已,只得上前奏道:“《白燕》诗,众臣既珥笔事主,岂不能作?又蒙圣谕,安敢不作?但因有时、袁二作在前,已曲尽白燕之妙,即极力形容,恐不能有加其上,故诸臣逡巡不敢应诺。昔唐臣崔颢曾题诗黄鹤楼上,李白见而服之,遂不复作。诸臣亦是此意,望皇上谅而赦之。若过加以轻薄之罪,则臣等俱万死。”天子又道:“卿所奏甚明,朕非不谅,但以今日明良际会一堂,夔龙在望,英俊盈庭,亦可谓千载奇逢。而《白燕》一诗,相顾不能应诏,殊令文明减色,非苛求于众卿。”
   翰林官正欲再奏,只见阁臣中闪出一位大臣,执简当胸,俯伏奏道:“微臣有《白燕》一首,望圣上赦臣轻亵之罪,臣方敢录写进呈圣览。”天子视之,乃大学士山显仁,因和颜答道:“先生既有《白燕》诗,定然高妙,朕所宾师而愿观者,有可轻亵而先以罪请?”山显仁奏道:“此诗实非微臣所作,乃臣幼女山黛闺中和前二诗之韵所作,儿女俚词,本不当亵奏至尊,因见圣心急于一览,诸臣困于七步,故昧死奏闻,以慰圣怀。”天子闻奏,不胜大悦,道:“卿女能诗,更为快事,可速录呈朕览。”山显仁得旨,忙索侍臣笔砚,书写献上。天子亲手接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白燕诗,步时、袁二作原韵
   夕阳门巷素心稀,遁入梨花无是非。
   淡额羞从鸦借色,瘦襟止许雪添肥。
   飞回夜黑还留影,衔尽春红不浣衣。
   多少朱门夸富贵,终能容我洁身归。

  天子览毕,不禁大喜道:“形容既工,又复大雅,细观此诗,当在时、袁之上。不信闺阁中有此美才!”因顾山显仁问道:“此诗果是卿女所作否?”山显仁奏道:“实系臣女所作,臣安敢诳奏?”天子更喜道:“卿女今年十几岁了?”山显仁奏道:“臣女今年方交十岁。”天子闻奏,尤惊喜道:“这更奇了!那有十岁女子能作此惊人奇句,压倒前人之理?或者卿女草创,而润色出先生之手?”山显仁奏道:“句句皆弱女草创,臣实未尝更改一字。”天子又道:“若果如此,可谓才女中之神童了。”
   道罢,又将诗细细吟赏,忽欣然拍案道:“细细观之,风流香艳,果是香奁佳句。”因顾显仁道:“先生生如此闺秀,自是山川灵气所钟,人间凡女岂可同日而语!”山显仁奏道:“臣女将生时,臣梦瑶光星堕于庭,臣妻罗氏迎而吞之;是夜臣妻亦梦吞星,与臣相同。故以为异,臣女既生之后,三岁尚不能言;既能言之后,亦不多言,间出一言,必颖慧过人。臣教之读书,过目即成诵,七岁便解作文,至今十岁,每日口不停吟、手不停披。想其禀性之奇,诚有如圣谕。但恨臣门祚衰薄,不生男而生女。”天子笑道:“卿恨不生男,朕又道生男怎如生女之奇!”君臣相顾而笑。天子因命近侍,将诗发与百官传看,道:“卿以为朕之赏鉴如何?”百官领旨,次第传看,无不动容点首,啧啧道好。因相率跪奏道:“臣等朝夕以染翰为职,今奉旨作《白燕》诗,尚以时、袁二作在前,不敢轻易措词。不意阁臣闺秀,若有前知,宿构此诗以应明诏。清新俊逸,足令时、袁减价。臣等不胜抱愧!此虽阁臣掌异宝,实朝廷文明之化所散见于四方者也。今日白燕双舞御前,与皇上孜孜诏咏,实天意欲昭阁臣之女之奇才也。臣等不胜庆幸。”天子闻奏大悦,道:“前日监臣原奏说‘奎璧流光,正途之外当遍生不世奇才,为麟为凤,隐伏幽深,’今山卿之女梦吞瑶光而生,适有如此之美才,岂非明征乎!恰又宿构《白燕》诗,若为朕今日宴乐之助,朕不能不信文明有象矣。朕与诸卿当痛饮,以答天眷。”百官领旨,各各欢欣就席,御筵前觥筹交错,丹阙下音乐平吹,君臣们直饮至红日西沉。
   掌班阁臣率领百官叩头谢宴。天子因命内侍取端溪御砚一方、彤管兔笔十枝、龙笺百幅、凤墨十笏、黄金一锭,白金一锭、彩缎十端、金花十对,亲赐山显仁道:“卿女《白燕》一诗,甚当朕意,聊以此为润笔。后日十五,阴望之辰,早朝外廷喧杂,卿可率领卿女,于午后内廷朝见。朕欲面试其才,当有重赏。”山显仁领旨谢恩。天子又传旨礼部,命加敕学臣,令其加意搜求隐逸奇才,以应明诏。传谕毕,圣驾还宫,群臣方才退出。
   早纷纷扬扬,皆传说山阁老十岁幼女能做《白燕》诗之妙。不上三五日之间,这《白燕》诗,长安城中家家俱抄写遍了。又闻钦限十五日朝见,人人都以为,何等女子,年方十岁、乃有如此奇才!尽思量到十五日,朝中观看。
   只因这一朝见,有分教:朝中争识婵娟面;天下俱闻闺阁名。不知怎生朝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