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王朝统治者由于很早便利用了明王朝的降臣降将,朝廷的设立悉依明制,也懂得要利用汉族的儒家思想控制社会思想文化,定都伊始便摆出了尊孔崇儒的面孔,“修明北监为太学”,规定学习《四书》、《五经》、《性理》诸书,科举考试用八股文,取《四书》、《五经》命题(《清史稿》卷八十一“选举一”)。康熙皇帝是历代少有的博学而重视文教的帝王,读书甚多,特别崇尚朱熹,曾说朱熹“文章言谈之中,全是天地之正气、宇宙之大道。朕读其书,察其理,非此不能知天人相与之奥,非此不能治万邦于衽席,非此不能仁心仁政施于天下,非此不能内外为一家”(《御纂朱子全书·序言》)。他还任用了一批信奉宋代程朱理学的官员,如魏介裔、熊赐履、汤斌等所谓“理学名臣”,编纂理学图书,升朱熹为孔庙大成殿配享十哲之次,成为第十一哲。宋代理学遂成为清代的官方哲学。
    清王朝控制社会文化思想的方式之一是编书。康熙在三藩之乱即将平定之时,便着手实行“偃武修文”的措施,诏开博学鸿词科,意欲将全国的学者名流吸收到朝廷之中,虽有一些人拒征,还是录取了数十人,开始编修《明史》,并先后编出了《康熙字典》、《渊鉴类函》、《佩文韵府》、《古今图书集成》、《全唐诗》等。乾隆年间编成的《四库全书》收经史子集典籍三千四百馀种,近十万卷,为我国古代文化典籍之一大总汇。主持编纂的纪昀等人作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已收入的三干四百馀种和未收入而存目的六千七百馀种书籍,作了简要的介绍评论。从保存古代文化典籍的角度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功德。但是,清王朝在以行政手段搜集全国图书的同时,也作了一次大规模的图书检查,并且明令各地查缴“违碍”的书籍,然后销毁。最初还只是查禁“有诋触本朝之语”的明季野史,后来更扩大查禁范围,宋人言辽金元、明人言元的著作中“议论偏谬”者,明末将相朝臣的著作,明末清初文人如黄道周、张煌言、吕留良、钱谦益、屈大均等人的著作,都在查禁之列。据统计,乾隆时被禁毁的书籍有“将近三千馀种,六七万卷以上,种数几与(四库)现收书相埒”(孙殿起《清代禁书知见录·自序》)。就此而言,这又是一次文化专制造成的图书厄运。
    清王朝控制社会思想的更严厉的手段是大兴文字狱,案件之繁多,株连之广,惩治之残酷,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清初的军事征服阶段,清王朝尚无暇顾及文化学术。康熙一朝文字狱尚少,著名的庄廷钱《明史》案、戴名世《南山集》案,都是对抗拒思想的镇压,因为其中记载、议论明末史事,表现出眷恋明王朝的思想情绪。雍正朝文字狱渐多,著名的曾静、张熙案追究至已逝世的吕留良的著作,还是在于消除人们的反清意识。乾隆朝文字狱最为频繁。朝廷苛责地方官吏,官吏深恐一并参处,举报之风大增,于是望文生义、捕风捉影、故入人罪的情况,便屡屡发生,几乎每年都有以文字致罪的。吟诗作文,乃至属联拟题,都有可能被随意引申曲解,遭致杀身灭族之祸,文人普遍怀有忧谗畏讥、惴惴不安的心情,形成了畏惧、郁闷的心态和看风使舵的处世态度。当时就有人描述说:“今之文人,一涉笔惟恐触碍于天下国家”,“人情望风觇景,畏避太甚,见鳝而以为蛇,遇鼠而以为虎,消刚正之气,长柔媚之风,此于人心世道,实有关系。”(李祖陶<与杨蓉诸明府书),(迈堂文集)卷一)这也就影响当时的学术风气,造成如后来龚自珍说的“避席畏闻文字狱,着书都为稻粱谋”(《龚定盒诗集·咏史》)的情况。
    乾嘉汉学从学术源流上讲,可以说导源于清初的顾炎武,从其学术精神上讲,则是清王朝文化专制的结果。在文字狱的恫慑下,人们承袭了清初学者的治学方法,却丢掉了经世致用的精神,多是不关心当世之务,只埋头于古文献里进行文字训诂、名物的考证、古籍的校勘、辨伪、辑佚等工作。乾隆时期有多位汉学家被召入四库馆,参与了《四库全书》的编纂。干嘉汉学家在文字、音韵、训诂、金石、地理等学术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在中国学术史上占有一定的历史地位。但总的看来,却只能说是做了丰实的学术研究的基础工作,脱离现实的倾向导致缺乏思想理论的建树,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历史的遗憾。

  考据,作为治学的一个内容和方法,各代都存在。但乾嘉学派专门从事考据,把学术全部纳入考据的轨道,他们在考据和学问之间划一等号。他们反对宋明理学好发空论言之无物的弊病,走上从书本上寻找疑难问题进行考据的务实道路。所以在思想发展史上,他们建树不大,在学术研究方面,却有一定的造诣和贡献。

  乾嘉学派的奠基人,学术界有多种说法。大致可以追溯到清初学者黄宗羲、顾炎武、方以智、阎若璩、胡渭和毛奇龄等人重视对儒家经典的研究,其中特别是顾炎武提出“经学即理学”,“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亭林文集》卷四《答朱子德书》)。主张儒家义理在经书之中而不在经书之外;研究经典首重文字,而治文字必始于知声音。他所撰《日知录》、《音学五书》广征博考、言必有据,成为清代考据家的必读经典,也成为乾嘉学者经典研究的主要方法和途径。因此,顾炎武被公认为是清代考据学的先河。但是,乾嘉时期的考据学家,遗其大而传其小,他们沉溺于故纸堆中,脱离实际,放弃了顾炎武经世致用的本意。

  乾嘉学派,一般说来可以分成以惠栋为首的“吴派”和以戴震为首的“皖派”。吴派的学风即搜集汉儒的经说,加以疏通证明。它的特点是“唯汉是信”,即推崇汉代经说,遵循汉代经学研究,重视名物训诂、典章制度的传统。凡属汉学,就一概予以采纳而加以疏通解说。吴派的主要学者有沈彤、江声、余萧客、江藩、王鸣盛等(参见本书“吴派”条)。皖派则重视三礼(即《周礼》、《仪礼》、《礼记》)中名物制度的考证。此派的特点是从音韵、小学(即文字学)入手,通过文字、音韵来判断和了解古书的内容和涵义,即以语言文字学为治经的途径。他们在文字、音韵等方面作出了不少的贡献。此外,皖派也颇重视思想和理论,如戴震作《孟子字义疏证》就是例证。戴震的学生很多,以段玉裁和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最为有名(参见本书“皖派”条)。

  朝嘉学派大多数学者的毕生精力,都从事整理国故的工作,在经学、史学、文学、音韵、天算、地理等学科的校勘、目录、辑佚、辨伪等方面,作出了很大的成绩。这些成绩主要是审订文献、辨别真伪、校勘谬误、注疏和诠释文字、典章制度以及考证地理沿革等,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可靠的材料和读书的方便。中国古书很多,经过几千年的传抄,不免有不少混乱错误地方,有的已经无法读下去,意义更加无法理解了。乾嘉考据家们,用十分精密细致的校勘方法,几乎对于所有重要的古书,都加以详细的考据,使后辈读书人省却了很多精力,难读难解的书也都可以读通,其功绩是不可磨灭的。

  乾嘉学派重视客观资料,不以主观想象轻下判断,广泛收集资料,归纳研究,有着细致、专一、锲而不舍等可贵的治学精神,但是,乾嘉学派也存在着严重的缺点:脱离实际、烦琐细碎。脱离实际主要表现在存古薄今、舍本求末。他们考订问题,用形式逻辑的归纳法,把同类材料罗列一起,旁征博引,然后得出结论,只讲证据不讲道理。结果在细微末节上功夫很深,涉及圈套的需要说明解决时,就无能为力,造成了不通世务,不切实用,考据愈细愈是无有物恶果。烦琐细碎主要表现在许多考据家的作品,都是以繁为贵,一字的偏旁、音训考证动辄千言。为了标新立异,解释一个字的古义,疏至盈千累百,议论不休。结果是杂引衍流,不知所归。学者们毕生的精力,耗于一字一句的正讹,一名一词的渊源,造成很大的浪费。嘉庆以后,有人从不同的角度对考据学派提出异议和批评,乾嘉考据学也开始由极盛转向衰落。

  进入21世纪,处在世纪之交,乾嘉学派和乾嘉学术研究一直为治清代学术的学者所关注,并已取得若干成果,似呈方兴未艾之势。当前面临的一个问题是如何把此项研究向纵深推进?笔者认为,当务之急是进一步做好学术文献的整理和研究工作。 

  有清一代学术,从乾隆、嘉庆两朝到道光初叶的近百年间是一个发皇的时期。其间杰出的学者最多,学术成就最大,传世的学术文献亦最为丰富。古往今来,学术前辈们的实践一再告诉我们,学术文献乃治学术史之依据,惟有把学术文献的整理和研究工作做好,学术史的研究方才能够建立在可靠的基础之上。 

  将乾嘉时期的重要学术文献精心校勘,加以新式标点,整理出版,这是整理乾嘉学术文献的一项重要工作,将嘉惠学林,功在千秋。最近一二十年间,学术界在这方面已经做了大量工作。譬如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潜研堂文集》、《方苞集》、《章学诚遗书》、《抱经堂文集》、《戴震全集》、《校礼堂文集》、《钱大昕全集》、《全祖望集汇校集注》、《洪亮吉集》、《纪晓岚文集》、《仪礼正义》、《礼记集解》、《礼记训纂》、《尚书今古文注疏》等等相继整理问世,为研究乾嘉学术提供了可贵的第一手资料,从而推动了相关研究的前进。 

  循此以往,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若干有分量的目录学著述亦接踵而出。清代文献浩若烟海,实为前此历代之所不及。究其原因,大要或当有二:一则中国古代社会经历数千年发展,至清代已然极度成熟,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皆臻于集大成之格局。再则博大精深之中华学术,在此二百数十年间,亦进入一全面整理和总结之历史时期。惟其如此,有清一代学人辈出,著述如林,其诗文别集之繁富,几与历代传世之总和相埒。这是中华民族一份极为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也是发展中华民族新文化的必然历史依据。故而董理清人别集,自二十世纪中叶王重民之《清代文集篇目分类索引》肇始,前辈贤哲接武而进。邓之诚的《清诗纪事初编》、钱仲联的《清诗纪事》、张舜徽的《清人文集别录》、袁行云的《清人诗集叙录》等等,皆呕心沥血,成就斐然。 

  学如积薪,后来居上。正是凭藉前哲时贤的深厚积累,王绍曾主编的《清史稿艺文志拾遗》、李灵年、杨忠主编的《清人别集总目》、柯愈春编纂的《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等也并肩比美,联袂而出。三书或集合同志,或独力纂修,历时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终成里程碑式的巨著,为学术界做了功德无量的事情。 

  辑录乾嘉时期著名学者集外题跋、序记、书札等佚文,区分类聚,整理刊布,是一桩既见功力,又有裨学术研究的事情。晚清以降,诸多文献学家相继辑录顾广圻、黄丕烈二先生群书题跋,已开风气之先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陈垣据尹炎武所获钱大昕集外家书十五函,逐函加以精审考订,更为学界一时推尊,赞为“励耘书屋外无二手”。尔后,虽间有学者承先辈遗风,辛勤爬梳,惟因兹事难度甚大,成功非易,久而久之遂几成绝响。九十年代中,陈文和主持整理编订《钱大昕全集》,专意搜求潜研堂集外散佚诗文,纂为《潜研堂文集补编》一部,辑得诗文凡八十余首。古朴之风再现,不啻凤鸣朝阳。 

  陈文和主编之《钱大昕全集》刊行之时,正值陈鸿森著《钱大昕潜研堂遗文辑存》发表,不谋而合,相得益彰。据悉,近一二十年间,陈鸿森不惟勤于辑录钱竹汀先生集外佚文,而且其朝夕精力所聚,几乎皆奉献于乾嘉学术文献的整理与研究。就笔者拜读所及,经陈先生精心辑录成编者,尚有《潜研堂遗诗拾补》、《简庄遗文辑存》、《简庄遗文续辑》、《段玉裁经韵楼遗文辑存》、《王鸣盛西庄遗文辑存》和《阮元研经室遗文辑存》等六种。其中,《阮元研经室遗文辑存》三卷抄存芸台先生集外遗文多达一百三十三篇。其所费劳作之艰辛,成果学术价值之厚重,丝毫不让当年《研经室集》之结集。1993年5月,中华书局整理刊行之《研经室集》未审出于何种考虑,失收再续集诗文。他日若能再版,补其所阙,辅以陈鸿森著《阮元研经室遗文辑存》,则珠联璧合,尽善尽美矣。 

  年谱为编年体史籍之别支,乃知人论世的重要文献。据来新夏著《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所记,在现存的八百余种清人年谱中,乾嘉时期学者年谱约占四分之一。董理此一时期的学者年谱,于研究乾嘉学派与乾嘉学术同样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 

  近一二十年间,有许多学者在这一方面做了大量成功的努力。其中,诸如陈鸿森著《清儒陈年谱》、《钱大昕年谱别记》、《段玉裁年谱订补》,杨应芹著《戴东原年谱订补》,汤志钧著《庄存与年谱》,樊克政著《龚自珍年谱考略》,王逸明著《新编清人年谱三种》以及黄爱平点校之《阮元年谱》等等,拾遗补阙,订讹正误,洵称用力勤而业绩著。然而相对于别集及经史论著的整理和研究而言,这方面的工作尚嫌滞后。尤其是一些有重要影响的学者年谱,或失之简略,或迳付阙如,皆不同程度地制约了相关研究的深入。譬如惠栋或者惠氏祖孙的年谱,就亟待进行编纂。 

  综上所述,整理和研究乾嘉学术文献,在推进乾嘉学派和乾嘉学术的研究中,其重要意义略可窥见。鉴于近一二十年间的乾嘉学派研究,起步甚速,文献准备似嫌不够充分。因此未来一段时间,在这方面切实下一番功夫,或许是有必要的。谨以此就教诸位,如蒙赐教,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