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鲁迅创作研究之三 —《野草》


  一、《野草》表现了鲁迅的生命虚无感:
  (一) 生命的终点是坟:这一人生感受在《过客》之中有集中的体现。
  《过客》中,一个“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的过客,在不停地走。他和老翁、小女孩有如下的一段对话: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
  ……
  客——……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老翁、过客认识到前面是坟,其实正是作家认识到生命的终点是死亡,我们每一个人最终都是要走向死亡的。死是生命的必然结局。认识到这一点必然要给生命带来荒凉感。


   (二) 各种拯救观念是虚无的:这些人生感受在《坟》、《希望》、《影的告别》有深切的表现。
  1、 拒绝宗教拯救、拒绝儒家理性:拒绝天堂、地狱
  《影的告别》中写道: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
  对天堂的否定中,否定了彼岸世界,拒绝了宗教救赎。对地狱的否定,也否定了劝恶扬善的宗教以及儒家理性。


  2、 拒绝乌托邦:拒绝黄金世界。
  《影的告别》中写道:“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也就否定了乌托邦理想。


  3、 拒绝亲情、人情拖累:
  《过客》中,过客不愿意看见关心自己的人的“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他也不愿意接受小女孩赠送的包脚的布片。他说:
  “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象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
  这里,作家的命运感、虚无感与作家对他人生命逻辑的理解相交织,认为亲情是负担,受到佛家“爱欲苦”观念的影响。


  4、 拒绝童心拯救:
  《风筝》中回忆起“我”少年时期曾经折断弟弟心爱的风筝。成年之后,有一次,   “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糊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
   ‘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象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记不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这里过去无法弥补的过失造成自我现在的生命伤痛。现在精神上无家可归的“我”也童年、少年的回忆中也找不到慰藉。



  (三) 自我是破碎的:《野草》、《腊叶》、《墓碣文》、《影的告别》
  《影的告别》中,影对“我”说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呼呜呼,倘是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影的告别是自我的分裂。“彷徨于无地”“独自远行”的生命感受和人生选择包含着极度的虚无与苍凉,自我放逐。“不如在黑暗里沉没”的――自我生命是在黑暗的环境中生长起来的,其内涵也是对黑暗的批判。它固然是黑暗的对立面,但倘若没有了黑暗,那么自我生命也就没有意义了。作者有一种与汝偕亡的历史感,也有一点受虐意识。


  二、《野草》表达了鲁迅反抗绝望的生命态度
  (一)哲理层面上:《过客》、《死火》
  《过客》中,过客追问“坟”之后是什么,不管是什么,就是要听从内心的召唤往前走。老翁劝过客休息一下,疲惫的过客总是说“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最终是“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死火》中,死火宁愿“烧完”,也不愿意“冻灭”,都是一种反抗绝望的人生态度。


  (二) 现实层面上:《这样的战士》、《狗的驳诘》、《立论》、《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求乞》
   《这样的战士》中,一个拿着毛瑟枪的战士,遇到微笑的号称是“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的敌人,这些敌人“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就为自己也深信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但是战士不受蒙蔽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战士是鲁迅精神的一面。这篇用的是象征的手法,表达鲁迅不计胜负、战斗下去的决心。他看到各种正人君子的虚伪,看到各种新旧人物的狡猾,他要揭露他们、批判他们。


  三、梦想在《野草》中并不能拯救生命的虚无,只能是一种短暂的慰藉
  《雪》中写道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还写道有小孩来塑雪罗汉。这给作家无限温暖的记忆。但是,朔方的雪在鲁迅的感受中是“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是作家孤独倔强的自我的精神象征。
  江南的雪记忆非常美好,只是一种短暂的精神安慰,就像《好的故事》中“我”一个人打盹时见到的美好景色一样,只能给生命短暂的慰藉,并不能总体上改变生命的虚无。


  四、小结:
  解志熙:“……存在的终极虚无和个人的绝望反抗之间的悲剧性张力,孤独个体与社会群体的本源性对立,就不是通常的社会学思路和理性主义观念――比如个体与群体的辨证统一观,所能弥合和修补的。”“鲁迅的成功不是表现矛盾的统一或分裂的克服,而是对矛盾和分裂的自觉承担。”――《两难而两可的选择――也谈鲁迅“心灵的探寻”》,《生的执著――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