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信号  
 

 

绝对信号

      作者:高行健

  (1982年11月演出本)

  编剧 高行健(执笔)刘会远

  导演 林兆华

  演出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在为《绝对信号》的演出样式进行艺术构思时,林兆华导演说:“这个本子同现在通常上演的剧本不一样,既不能用老的剧作法来要求这个戏,也不能用老办法去演。”高行健同意林导演的这个意见。公演之后,散了戏也常能听到观众们的议论:“这和以前看的戏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

  先说小剧场的演出形式。六、七十年代,小剧场运动席卷了欧洲大陆(包括苏联)。如果将来我们也有“小剧场运动”一说,它的发端就是一九八二年北京人艺上演的《绝对信号》。

  小剧场演出便于、也讲究演员与观众的直接交流。《绝对信号》的编导很重视发挥这个特点。特别是“进入蜜蜂的想象”的那段戏,演出本的舞台指示就规定“蜜蜂追随着笑声从车体中走到观众面前,”而且强调:“这段戏的表演要求与观众直接交流,甚至走到观众当中去演。”这就和过去对于“舞台交流”的认识和实践大不一样。过去的话剧演出原则上是不允许“直接交流”的。关于这个规矩,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演员自我修养》中有明确的说明:“在演出中(和观众)直接交流是不许可的……(演员)和对手的交流是直接的,有意识的,和观众的交流则是间接的,是通过和对手的交流进行的,也是无意识的。”结果是,《绝对信号》的创作者们有意识地打破了传统话剧关于“舞台交流”的规范。

  传统欧洲话剧不允许演员和观众直接交流的原则,也是和维护“第四堵墙”的幻觉主义戏剧观念相联系的。而《绝对信号》恰恰是在处处打破舞台幻觉主义,“第四堵墙”在这里荡然无存。舞台布景极其简略。不了解剧情的观众无法判断他面前那个四百透空、仅由几根铁架支撑、几把椅子散放着的平台,究竟是什么所在。演出开始之后,通过角色的表演以及音响效果,才知道它是一节普通货车的守车。但照样是这个平台,道具没有增减,只是凭借演员的表演,它又会变成一问新房,甚至是一条有鱼儿出没的溪水……“景随人生”的戏曲美学原则在这个戏里得到了借鉴和发挥。

  《绝对信号》的时间结构也打破了话剧的“现代进行式”的老例。所谓“现在进行式”是说戏剧“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不是已经完成了的,而是正在完成的事件”(别林斯基语)《绝对信号》既表现正在守车里发生的事件,也通过人物回忆闪回到过去发生的事件,以及外化人物想象之中的、但实际上并没有发生的事件。乍一看来,戏剧情节发生在一节守车里,时间也没有超出一昼夜,当作者向剧中人物的九)世界透视,在舞台上一再呈现出黑子、小号。蜜蜂的回忆和想象时,便出现了由现实、回忆和想象(或若说主观幻觉)三个层次的时空叠化和交错,从而也打乱了传统话剧的“顺时性”时序,也不再全都按照符合因果关系的叙事逻辑组接戏剧事件,而是诉诸心理逻辑和多音部交响的结构原则。

  《绝对信号》最为引人注目的创新,是把人物内心世界外化为舞台场面的表现手法。过去,人物的“内心的话”在舞台上一般都用“画外音”处理。这个戏里的“内心的话”都由角色自己说出。借用不同的灯光和音响效果,以及不同的面部表情和读词节奏,间隔出心理的与现实的两个空间层次,把实际上没有说出的人物“内心的话”和一般的台词对白区别开来。“内心的话”可以是人物独抒胸臆钓内心独白,如小号的“号是我的第二生命”的独白;也可以是两个人物的内心交流或心理交锋,成为戏剧冲突的一环,如黑子和蜜蜂在守车里相逢时的内心交流,又如车长和车匪在最后亮牌之前的心理交锋,都有很强烈的戏剧效果。

  《绝对信号》的语言也颇有特色。它的对话台词都是很生活化的,但抒情独白则大都染有诗情和哲理的色彩。如车长的“我跟我的心做伴,我问他答……”小号的“人,只有找到他自己的旋律……”以及蜜蜂的“多遥远哪,草原的风……”我觉得剧作者似乎也在运用“凡胸中情不可说……则借词曲以咏之”的原则,凡属深沉的“小心独白”,都不用一般的口语化台词平铺直叙,而是用近似散文诗的语言“歌之咏之”。从演出来看这几段“内心独白”都收到了因揭示了人物心灵的深处而使观众受到感动的效果。

  剧本的作者是通晓西方现代文学的。《绝对信号》也确实对西方文学的某些手法有所借鉴。除了意识流的运用外,这个剧本还有象征意味,剧情越往下发展,这“列车”的寓意越发明显。我们的国家就好比一列把我们带向光辉未来的“列车”。车长最后说:“我们乘的就是这么趟车,可大家都在这车上,就要懂得共同去维护列车的安全。”这是点题的话。这个题旨是积极的,也是有现实意义的。

  这个戏主要是写青年人的。而且可以说,作者是着力于描写象黑子一类的青年人从几乎失足到重新担负起保卫列车安全的责任、重新获得做人权利的复杂历程的。但在三个青年人中恰恰是黑子显得比较单薄,剧本对他最后的壮举似乎还铺垫得不够。演出上的不足,我以为主要是现实、回忆、想象这三个层次的衔接有时还嫌拖沓。舞台不象银幕,施展不了跳接、向回答“电影技巧”。这是剧本给导演出的艺术难题。看来一般地采用“暗转”还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也许需要求助于更为大胆的假定性手段。

  (重道明)

  人物 黑子二十一岁待业青年

  小号二十一岁见习车仗

  蜜蜂二十岁待业青年

  车长五十六岁

  车匪三十七岁

  时间 一个春天的黄昏和夜晚

  地点 一列普通货车的最后一节守车上


  (舞台上是货车的一节守车车厢。暮色中,远近亮着火车站上的红、蓝、绿、黄的各色信号灯。守车的左右两头各有一个带铁扶栏的小平台。右面是列车运行的方向。车厢内,正中向外突出部分是瞻望列车运行的窗口,一张固定在车厢里的靠背椅对着朝右开的燎望窗口。靠背椅的右边两步远,有一张固定的硬席铺位,是供押车人员休息用的。车厢的左右两头各有一扇可以关闭的门,通往平台。每扇车门的右手各有个小窗口,窗口下各有一小块突出的工作台,工作台前各有一张固定的靠背椅。左边椅子的靠背和坐椅已经被人拆除了,只剩下个铁架子,使人感觉到这节车厢也刚刚经过一个动乱的时代。列车的紧急制动阀在左边小窗户的土方。

  [黑子上]。这是个高大结实的小伙子,长得很神气,皮肤黝黑,一头蓬松的头发,留着绒毛般的小胡子,穿着朴素,一到满不在乎的样子。个性倔犟,又带着几分野性。他在守车前后转了一圈,见没人.轻声吹了声口哨。车匪从他背后上。这人中等身材,精瘦,行动敏捷,是个专搞投机倒把、盗窃走私的惯犯,手狠心毒。

小号(接过车长的背包)师傅,等会儿!您这徒弟够勤快的吧?

车长 勤快不在嘴皮子上。

小号 哟,又拍错地方了。

车长 在家对你老子也这么说话?要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上,象你这样的徒弟,我早就叫他一边去了。你父亲让我好好管教你,要是以我在家的脾气,我早把你的号一脚踩扁了,有你这样外出作业还带把号的?

小号 得,师傅,咱给您也解解闷呀。您瞧咱这破守车,四面透风,混身乱颤,连盏灯都没有,一进山洞就跟下地狱似的。师傅,咱也得解解闷呀!

车长 别贫了,作业时不准吹号。

小号 不吹就不吹呗。(上车把两个背包和小号放在铺位上)

车长 我验车去了。你看左边。(下)

  [车匪和黑子上]。

车匪 快上去!

黑子 (犹豫地)他们都认识我。

车匪 能把你吃了?真孙子!

黑子 (烦恼地)孙子就不干了。你上,跟车的是我同学,平时挺哥儿们的。

车匪 你还怕把他们的饭碗砸了?(冷笑)他们也没分碗饭给你吃。熟人更好办,别他妈犯傻,把到手的买卖砸了。

  [小号拿个手电筒从车上下来]。

小号 谁呀?黑子!

  [车匪走开,下]。

黑子 小号,真有门呀!当上车长了。

小号 见习的,跟师傅屁股后头听呵。

黑子 再听呵不也是车长鸣?

小号 没劲,破守车一进去跟掉进煤筛子里似的,星期天都没有,连场电影都难得看上,不是什么好差事.

黑子 可总也是个差事,人想捞还捞不着呢。

小号 你还在货场干装卸工?

黑子 卖块的,也是临时的,有一天没一天,还不是混呗。

小号 喂,见到蜜蜂没有?听说她回来过几天又走了,你没见到她?

黑子 (支吾地)路上照了个面。

小号 她怎么样了?

黑子 没怎么样!黑了些,瘦了,风吹的。

小号 真是的天南海北,长年在野地里,睡的是帐篷,这哪是女孩子们干的活卜0情肯定不好,她没说去找过我?

黑子 你那两天大概出车了。

小号 她没提到我?

黑子 (绕开)我们随便扯了扯。

小号 我那意思你点给她了?

黑子 什么意思?

小号 甭装蒜了。旁敲侧击,火力侦察呀。

黑子 咱打不到点上。

小号 你说你打了没有吧?

黑子 你还是自己上阵吧!

小号 你这块头儿换给我就成了。

黑子 咱卖了,换你那工作!

小号 (好心地)我给你凑点钱,黑子,做小买卖去吧,我发工资啦。

黑子 (自嘲)挤小脚老太太的生意,卖大碗茶去?再不,沾偷车的光,到商店门口拦根绳子,我骑车的主儿讨钱?这都不要本。

  (不胜烦恼,吹了声口哨)

  〔车匪在车下出现]。

车匪 (向远处)就这趟车,货离守车太近。货在守车前第三、第四位两节车上。妈的,这小子怕湿鞋,得推他一把。提防小子翻车,传话叫曹家铺上人。……回来,看我的信号再上车!

  〔车匪的同伙下。车匪从暗中走出来]。

车匪 对小号)师傅,这车哪里去?

小号 你打听这干吗?

  [车匪递烟]。

小号 不抽。

黑子 来一支。(递上烟盒,自己用嘴叼上一支,掏出电子打火机,给小号点烟)

小号 还真挣呢!

黑子 过一天是一天,不抽白不抽。

车匪 这师傅,行个好吧,我脚歪了。(有意瞟黑子一眼)积德。

黑手 (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三河坝站吗?我上采石场找个放炮的活儿去。

小号 快上去吧,别叫我师傅看见了,老头特别死板。

车匪 这师傅,麻烦您关照一下,我脚歪了。

小号 打客票去,守车上不准带闲杂人员,这是制度。

车匪 小兄弟,帮个忙嘛!我钱包叫小偷摸了,脚又不能走,都是出门在外的人……。

黑子 让他上吧。

车匪 (立刻)哎,(对小号)多谢兄弟您了!

小号 (对黑子)不是,我师傅特教条。

黑子 甭听他扯蛋了,他就不带人?跟他有关系,有油水可捞的,还不一句话!

车匪 多谢了,世上好人不多哇。

小号 黑子,留点神,老头来了。(下)

车匪 (恼怒地)你刚才耗什么劲儿?

黑子 谁耗来着?

车匪 你怎么不扒车就上?

黑子 这不上来了!

车匪 不是我顶着,你就泡汤了!

黑子 咱还不是那号人。

车匪 (轻蔑地,故意刺激他)就这两下子,还他妈玩女人!

黑子 得啦,有完没完!

车匪 (走到窗口)这儿不错,是车长的位于。

  (又换一个窗口)黑手,这儿成,坐这儿来。

黑子 这不还早吗?

车匪 你腿肚子已经哆嗦了?

黑子 (烦躁地)你还要我怎么的?

车匪 要问起,你我谁也不认识谁!你小子把得住吗?

黑子 你也太小看人了。你怎么下车?

车匪 你就甭管了,陪你一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呀,跨过死人你也就不哆嗦了。

黑子 你是信不过我。

车匪 我是惦着那笔到手的买卖,别叫你小子给砸了。那小的你盯着,老的交给我,到时候给上根烟,打个岔,别让他盯着燎望窗口,等咱的人一上车,多少箱就到手了。这些跑车的,几根过滤嘴就打倒了。你听着捉奸拿双,捉贼拿赃,就是砸锅了,咱两袖清风,你不认,我不认,能拿住咱个屁!懂吗?

黑子 (不耐烦地)你歇着吧。

车匪 走着瞧吧。

  (车长和小号从车厢后面上。

车长 怎么磨路到这会儿?

小号 碰上了一个同学。

车长 这是在作业,工作呢!(生硬地)看看风管。

小号 (用手电筒照看车厢底部)都接上了。

车长 (不满意地)看表去,压力够不够数?

小号 (上车向黑子)黑子,留点神,老头可找碴呢。(大声的)够了!

车长 什么叫够了:

小号 每平方厘米六公斤呀!

车长 你得回答准确了,六公斤!够了,够了,我知道你多少是够了。压力不够,制动阀就得失灵。

小号 知道。

车长 知道,你知道什么时候使用紧急制动?什么时候不能使用?你知道怎样使用制动阀?知道,知道,你知道多少?动用制动阀是为了避免出大的事故。动好是一功,动不好是一过。一个车长不是到站送送货票的,他身上担着整趟列车的行车安全!看发车信号机!

小号 亮了:

车长 (挑剔地)红灯也是亮的?

小号 绿灯。

车长 这叫“发车信号良好”,叫“发车信号良好”!你好好说。

小号 (大声重复)发车信号良好!

车长 这叫自我应和。都要出声,为加深印象,免得自己走神,发错了信号。咱们手上这盏灯关系到铁路线的安全,不是三斤、五两、十块、八块的,就是把命搭上,你也赔不起!给司机发车信号。你把旗子打开!

  〔车长上守车。小号举旗、划圈。]

车长 (看见黑子)有乘车证吗?

黑子 张师傅,您好。

车长 我问你有乘车证吗?

黑子 我父亲认识您。

车长 我不认识你。

黑子 (站起来)我是他儿子。

  [小号上守车]。

车长 我知道你是他儿子,你父亲退休,你顶替了?

黑子 我姐姐顶替了,我在咱们车辆段货场上打临时工。

车长 没证件就下去!

黑子 (嘻笑地掏烟)我敬您一支还不行?

车长 年纪轻轻的,就学会了这个。谁让你上车的?(对小号)你不知道守车的规章?不准带闲杂人员!

黑子 是我自己扒上来的。

车长 怎么扒上来的,怎么下去。

小号 师傅,人家去三河坝采石场找工作,都是铁路职工的子弟。

车长 铁路职工光咱们局有几十万,谁没子女、亲戚、朋友?你带得过来吗?

小号 我们是老同学。

车长 我就只认证件不认人。我当车长二十六年来,就凭这条,还没出过一次重大事故!

车长 (转身见车门后面坐在角落的车匪)这也是你让上的?

小号 (对车匪)你下去吧!

车匪 (一副可怜相)这老师傅,我提包叫人偷了……。

车长 找派出所去,我不是民警。

车匪 (仍然蹲着,乞求地)说实在的,没钱打票了,钱和粮票都叫人偷了,我把包搁在柜台上,一转身就……

车长 下去,叫你下去!

车匪 (抱脚)哎!

车长 你再不起来,别怪我不客气了,(对小号)把他赶下去!

小号 (吓唬他)你再不起来!

车匪 师傅,脚歪了。

车长 小号发停车信号。

  〔车厢晃动了一下,列车起动]。

车长 这车成收容所、医务站啦:(对小号)找你爸爸去,赶明儿你别跟我的班。

车匪 您别怪这位小兄弟,我实在走不了,难为您了。咱不是那号白乘车的主儿,咱跑采购的,这条线路上常来常往,赶下回,一定找您补票。您要是捎个山货海味,就朝   我说了,这师傅,您贵姓呀?

车长 别同我臭贫啦,你们这号人我见多了。让开:到铺位上坐着去。

车匪 多谢您了,师傅:(坐到铺位上)

车长 没有乘车证,不准上守车,这都有规章。正经的办事人也不会扒守车。上来的不是指公家的油的,就是搞歪门邪道的。你不沾他,他要沾你。这句话,规章上没有,可你记住了没错。大的不说,那跑单帮做买卖的,师傅长,师傅短,塞你两斤花生米,你收不收?你独立作业,车上就你一个人,心想不收白不收,有了二斤就有四斤,四十斤,小伙子,你这辈子就算栽在这上头啦!

小号 您讲的太邪乎了。

车长 还是讲的邪乎点儿好。(掏出行车记录本,在左边窗前坐下,作记录,自言自语)十八点二十五分正点发车。

  [静场。天渐渐黑了,车厢内光线浙暗,列车缓慢的、单调的行驶声]。

小号 你长年累月,白天黑夜,总一个人在守车上待着,没个伴儿不寂寞?

车长 我同我的心作伴,我问它答。小伙子,你这才几天?倒感到寂寞了。这车上我都干了二十六年了,还不算这以前在铁路上干的别的差事。二十六年来,我没有一天在家超过十二小时的。除了我结婚那天,请过三天假,我就再没请过假,有点头疼脑热的也都扛着,好在我一身的骨头还硬朗。干我们这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节假日一说。年三十晚上都总在跑车,我跟我的老伴也是常年不照面的,她工厂里也三班倒。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怎样了。我天天就这么蹲在守车里,冬天对着个火炉子,夏天迎着风。有月亮的时候看月亮,没有月亮着山的影子和灯光。大半辈子就这么过来的,象根生锈的道钉,还算牢实。小伙子,这就是工作。

小号 (对黑子)你听到没有?象个机器一样,这哪是人干的   活儿,一辈子就这样交待了。

车长 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这才二十冒头,刚工作就当上了见习车长,还桃三栋四!你是亏了有个当局长的好老子。我不是说你父亲怎样,哪个不指望他孩子有个好工作?早先,要是当个车长,从挂钩到提钩的制动员,到连接员、调度员,一步一步的,不熬个十年八年的,没门儿。

小号 您这是老皇历了,都象您这样,年轻人就甭活了。时代变啦,人家外国早都电气机车了,自动化了,这提钧挂钩都不用人,连蒸气机车都该进博物馆了。 车长 我倒是想进博物馆,咱这行五十五岁就该退休,我都五十六了,剩下的日子,也该守老伴了。我要有儿子,早把位置让出来了。

  〔静场。列车单调的振荡声]。

黑子 (不自在,找话题)小号,你还吹你的号吗?

小号 行车的时候咱师傅不让。到了住勤点,人都睡觉的睡觉,休息的休息,也没法儿练。(朝黑子挤挤眼,故意气车长)都是大野地里,没作业的时候,吹吹碍谁事了。

黑子 (唆使地)米一段听听.

车匪 (闷声地)好!

  (小号拿起号,车长打断了他。

车长 (满肚子不高兴)进站啦。

  〔列车摇晃着]。

小号 (扫兴地)知道。

车长 知道,知道,都给我滚下车去!(自己拿信号灯到车门口去)

黑子 (不安地)这老帮子又火了。

小号 甭管他。就他穷规矩多,年轻人没他顺眼的。他就要你跟在他后面抬举他,装孙子,他就高兴。

小号 (张望了一下)临时停车,线路叫客车占着呢。别动啊!这车说开就开。

  (蜜蜂拎着饭盒跑上。

蜜蜂 (对站在车门外的车长)师傅,我赶我的蜜蜂车去!我去给大伙买饭,排了半天的队,漏乘了,捎一个吧。

  (黑子闻声一惊,注意地听。 车长 不行。

蜜蜂 我有押运证。

车长 有押运证也不行,我这车不带女的.

蜜蜂 师傅,您看,这押运证。

车长 不行就是不行。

车匪 你怎么了,没见过女人是怎么的?坐下!

  〔黑子坐下,十分不安]。

蜜蜂 给您说句好话,求求您也不行吗?

小号 (闻声)蜜蜂姑娘!(跳起,跑到车厢的右边,打开车门)蜜蜂,这边上:

  [黑子站起又无处躲避]。

车匪 看你丧魂落魄的,什么也别对她说,别叫她坏了事!

  (列车起动。黑子侧身,面朝窗外,车匪把脚搁在铺位上,注意着黑子。

车长 (对小号)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小号 (嘻笑地)当然您说了算啦:

蜜蜂 喏,给您看押运证!

车长 夜间行车不准上单身妇女,守车上不准带闲人。

蜜蜂 真逗。

小号 师傅,您这是哪条规定!人家有押运证。

车长 我的规矩,是在我车上,我在作业。

小号 您看着办吧,车开了,像总不能叫人跳车吧!

车长 这守车成什么了?我要找你老子去,别跟我的班了!

小号 (顶撞地)甭管跟谁的班,人家有押运证也得让人家上车。

蜜蜂 (低声地)真讨厌。

车长 姑娘,我是为你好!你这样乱扒车是早晚要吃亏的!“人心是恶的”,话不中听,比“人心都是肉长的”要管用。

小号 看您说到哪儿去了,我们是同学。

车长 我也是为你好!要不是你老子亲自托附给我,我管你这些?这是我们老车长多年行车的经验,过去夜间行车不是没出过那种事儿……

小号 行啦,那您说该怎么办吧。

车长 姑娘,你听着,不是我老了招人讨厌,往后不能单身一个人夜间随便见车就上。

蜜蜂 (点头,等车长走后,立刻低声地)真想不到,我高兴死了。

小号 我在路上碰上你弟弟,说你回来过,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个? 蜜蜂 (抿嘴笑)这不是见到了吗?

小号 蜜蜂,你可不怎么样啊:

蜜蜂 怎么不怎么样?

小号 太不够意思!

蜜蜂 哟,真对不起:(调皮地)可咱们在这儿见到了还不一样?不是更有意思?(立刻收效地)真的,见到你真高兴.

小号 真的?

蜜蜂 (转话题)真的,你的工作一定很有意思吧?当车长啦?

小号 见习的。

蜜蜂 同我们到处流浪的,是不一样啊!穿上一身制服,等胸前再挂上个车长的牌子,就该不认识咱们啦:

小号 算了吧,蜜蜂,别对我来这副腔调。

蜜蜂 别生气,我可没有挖苦你的意思呀! 小号 你看,还有谁在?

蜜蜂 (惊喜地)黑子:

黑子 (转过脸,抑制着自己失措的神情,尽量平淡地)你好:

蜜蜂 (声音更轻,象回声)你好:

小号 我们有半年没见面了。

蜜蜂 (摆出大姑娘矜持的样子)是的。秋天,冬天,又是春天。

黑子 (冷冷地)春天也是人家的.

小号 黑子,别煞风景了。

蜜蜂 黑子,你哪去呀?

黑子 找饭碗去:

小号 (依然热情地)养蜂队的姑娘们都好吗?过得惯这种流浪生活?

蜜蜂 (情绪低落,心不在焉地)老爷子很高兴,有这群快活的姑娘整天围着他转。

小号 我问的是蜜蜂姑娘们,没有小伙子,你们不寂寞吗?

蜜蜂 我们有蜜蜂作伴。我们把蜜蜂叫流浪汉,我们就是流浪姐儿们,(止不住又恢复了热情的天性,兴奋地)喔,你们不知道春天有多美,我们在山谷里整整待了二十天,满山都是映山红,在阳光下,红的象胭脂,红得叫人心醉。喔,有花儿的地方就有蜜蜂;蜜蜂飞到的地方,就有我们蜂姐儿。我们姑娘们在一起可疯呢,真是疯姐儿,我们自己编歌儿,想到什么就唱什么,说话也唱,干活也唱。

小号 唱一个吧。

蜜蜂 别价。都是我们蜂姐儿们的歌儿,你们不知道,顶风吆喝就得唱,声音才送得出去,在山谷里有回声,啊,你们听见过回声吗?象是自己的声音,又不全象,你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喔,小号,你还吹号吗?给我们伴奏那才棒哪,不象你们家单元房,左邻右舍,前楼后楼,关着门窗人家也嫌吵,跟我们吹号去吧。

小号 可借你们不收,收我就去:

蜜蜂 咱们容得下你这位车长吗:

小号 又来了!

蜜蜂 那是我们姑娘们的天地.

小号 小伙子也不要?

蜜蜂 不要,一个也不要!

小号 只要老爷儿们?

蜜蜂 就要老爷们。说真的,咱们带队的关大爷可真是个好老大爷,他还教我们念唐诗来着。

小号 你们这又哪里去?

蜜蜂 赶花期去呀!油菜花开了,金黄的一片,嗡嗡的蜜蜂声,在耳边转,真醉人,油菜花酿的蜜可香呢!

小号 你们够浪漫的啊!

蜜蜂 当然浪漫。这么广大的世界,都叫咱们碰到一起了,茫茫的夜色中,在一节守车的车厢里,(说给黑子听)您这位车长,捎带两个乘客,一位是打货票的流浪姐儿,一位兴许是不打票的流浪汉……

小号 蜜蜂,你的嘴可真不饶人。

蜜蜂 谁叫咱们是蜂姐儿呢?蜜蜂可是会蜇人的啊I

小号 别忘了,蜂蜜是甜的。

蜜蜂 别腻味了。

  〔迎面来车,列车交会时的轰响]。

车长 会车去!(对小号)守车上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要说,赶明儿个到公园里去。

  (小号拿信号灯走到车门口,等着会车,列车交会时快速的节奏和巨大的轰响,蜜蜂凝视着黑子。一束白光照着蜜蜂的脸,列车交会的声音突然减弱,蜜蜂急速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以下是他们俩的心声,演员在表演时应使注意力高度集中,同时用眼神说话,对话可以用气声,以区别这以前的表演。

蜜蜂 (内心的话)黑子,你怎么啦?你不高兴见到我?

  (这束白光又移到黑子的脸上,黑子躲避蜜蜂的目光。黑子强劲的心跳声。

黑子 (内心的话)你来的真不是时候,(立刻又柔情地)蜜蜂……

  (两人都在白色的光圈中,互相凝视,两颗心“怦怦”跳动的巨大的声音。

蜜蜂 (内心的话)你为什么不说话?

黑子 (内心的话)不要问!(爆发地)啊,蜜蜂,什么也别

  问,就这么看着我:

蜜蜂 (内心的话,闭上眼睛)你想我吗?

黑子 (内心的话,点头)想。

蜜蜂 (内心的话,缓缓睁开眼睛)我也是,想极了,没有一   天不想,每时每刻……

黑子 (内心的话)真想拥抱你。

蜜蜂 (内心的话)别这样,对我说点什么吧!

黑子 (内心的话)真想你!

蜜蜂 (内心的话)朝我笑一笑。

黑子 (内心的话,转过脸)真捉弄人,这就是我的命。

蜜蜂 (内心的话,祈求地)作笑一笑!

黑子 (内心的话,望着她)我笑不起来。

蜜蜂 (内心的话)你一丝笑容也没有……

黑子 (内心的话)蜜蜂……(不自然地苦笑)

  〔蜜蜂忍受不了,把头扭过去,白色的光圈跟着消逝]。

  交会的列车驶过,心跳声也骤然消失,两人恢复常态,依然坐着,谁也不望着谁,列车行驶的节奏声比这之前行车节奏多了一个停顿,即半拍的休止。

车长 姑娘,你是待业青年养蜂队的?

蜜蜂 (心不在焉)噢,多谢您关照,我去给姑娘打饭,排了半天队,给漏了乘了。

车长 你也是铁路职工子弟?

蜜蜂 我父亲是跑客车的。

车长 当个列车员,女孩子倒挺合适的,你怎么没顶替呢?

蜜蜂 地今年才五十。

车长 那是顶替不了。养蜂这活儿得长年在野外,可不是

  女孩子们干的活呀。

蜜蜂 有人说马路上摆个摊子,做小买卖去,成天见人就戏喝,更寒碜。(望黑子一眼)咱不愿现这个眼。

车长 一个姑娘家,长年在外,餐风宿露的,总不是事。你家里放心得下吗?

蜜蜂 家里还有弟妹三个,我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待在家里吃闲饭,您说呢?

车长 倒也是。

蜜蜂 人吃的是这份志气。

车长 可话说回来了,一个姑娘家早晚总得成个家吧?

蜜蜂 师傅,看样子期要给我说对象呢!(笑)

车长 已经有了?

蜜蜂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笑)您真逗!

车长 要是看中了,就别逗着玩,得认认真真的。

蜜蜂 是得认认真真的。先得看有没有个正经工作;再问问有没有房子——一过日子总得有地方住呀;房里也不能空荡荡的,好歹说得过去,有那么几件家具。要不就那么点工资,过日子都凑合,往后怎么置得起?

车长 是呀,现今娶个媳妇没个千儿八百的,还真娶不起。

蜜蜂 您还说少了呢,还有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录音机、电视机呢。关键是有个好丈人。丈母娘得是洗尿片子,看孩子的。(笑)您看我这儿说相声呢!(正经地)不是所有的姑娘都这么贱气,千儿八百的就能买得来的。没有真正的感情是什么也白搭:师傅,您说是吗?

车长 是这话,姑娘,象你这样的姑娘不多见啊!

蜜蜂 那是,您并不了解我们。(说给黑子听)一个女孩子真要爱上了一个小伙子,就是住帐篷、喝白菜汤,也照样能过。您说是么?

车长 干吗喝白菜汤呀?这么好的姑娘,准能找到个好小伙子,配得上你。(对小号)都听见啦?好好干,过不了一年就能当上个车长了。这可是正正经经的工作啊:进站了,回信号。

车匪 我出去透透气!

车长 在车上走道得留神。

  [小号走上平台。车站上的灯光从燎望窗口照在黑子脸上,黑子眯起眼。列车进岔道,摇晃着。令人烦躁的撞击声,行车的节奏仿佛破碎了。小号站在平台上,向站上回信号,列车出站,车箱里立刻变得昏暗了。黑子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仿佛要入睡的样子,舞台上全黑。以下是黑子的回忆。舞台中央,蓝色的光圈中,黑子拥抱着蜜蜂,闭着眼睛。以下的表演,尤其是前面的一段,是有节制的,声音遥远,动作也较少,以便同现实相区别。

蜜蜂 (推开黑子)你听,鱼跳水的声音。

黑子 太静了!我更喜欢海。

蜜蜂 我们将来到海边上去玩吧!

黑子 我们结婚的那天,向大海宣布我们的婚礼I

蜜蜂 (偎依着他)黑子,你真好。

黑子 (陶醉地抱住她)我要娶你。

蜜蜂 晤。

黑子 你不相信?

蜜蜂 (点头)相信。

黑子 将来我们也得有个家。

蜜蜂 将来等你找到了工作,我想那时候我也会有工作的,咱们就可以结婚。

黑子 可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我已经等了三年多了。我太天真不应该让我姐姐顶替。

蜜蜂 别这么说。这都已经过去了。

黑子 我也得自私点,为什么就该着我牺牲?

蜜蜂 我不愿意你怨恨你姐姐,她怪可怜的。

黑子 谁可怜我们?我倒是想不那么自私,可不自私谁管我呀!

蜜蜂 你不是说你最讨厌人可怜你吗?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你爱我,我就幸福极了。

黑子 傻丫头,我们得活下去呀!我不该把工作让给她,她的朋友已经有工作了,他们可以过得下去!

蜜蜂 我也可以挣钱去,合作摊贩不知道还要不要人?你去不去?

黑子 见人就哼唱,“卖了:卖了!”寒碜,我不干那事儿。我到车站货场上去卖块儿,也比这强。我想象得出你父亲是一副什么脸色。

蜜蜂 咱们俩的事,咱们自己做主。

黑子 你父亲绝不会同意的,他已经说了,不让我再跨过你家门槛。

蜜蜂 (立刻)他没这么说过……

黑子 (打断她)他说了,他还叫人传话给我老子听:叫他们家黑子刘再上我们家串门了。他娶的起我们家姑娘吗?

  我不能叫我们家姑娘喝西北风去!

蜜蜂 我们俩的事,他管不着,这又不是他们那个时代:

黑子 我真想弄把钱朝他砸过去。

蜜蜂 (偎依着,轻声地)无论如何,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黑子 你不后悔吗?

蜜蜂 不后悔。

黑子 可我要找不到工作呢?

蜜蜂 那我也等你一辈子。

黑子 那不耽误了你一辈子,叫你太痛苦了……

蜜蜂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还不相信? 黑子 老天对我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我就不能比别人生活得更好?

黑子 (沉思地)我得弄到一笔钱,等我有了钱,我们就结婚,我们得象个样地结婚!也让你爸爸看看……

蜜蜂 你别提他了。

黑子 我不能委屈了你,让你跟着我受苦。

蜜蜂 黑子,别这么说,我愿意。

黑子 不I我不愿意。这之前,你不要把我们的关系告诉小号。

蜜蜂 (闭上眼睛,撒娇地)我要让他明白,让他死了那份心。

黑子 (急躁地)不要告诉他!

蜜蜂 (也凝视着他)为什么?

黑子 (和缓地)等我们结婚的时候再告诉他。你答应我。 蜜蜂 (固执地摇头)我不!

黑子 (抓住她的胳膊,摇着她)你答应我!你明白吗?

蜜蜂 (猛烈地摇头)不明白!

黑子 (迟疑地)小号对我说过……

蜜蜂 (扬起眉头)说什么?

黑子 说他爱你……

黑子 (发狠地)你同他在一起会比跟我幸福的!

蜜蜂 你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使劲挣脱他,呜咽着跑下)

  (黑子呆望着她消失在黑暗中。车匪进入光圈,从背后一巴掌猛拍黑子的肩膀。

黑子 蜜蜂:蜜蜂!

黑子 (把他的手从肩上板开)你认错人了.

车匪 发什么呆呀?

黑子 碍你什么事?

车匪 喝一杯去。

黑子 我不认识你。

车匪 交个朋友嘛。

黑子 你喝多了吧?!

车匪 海量。找个酒伴.

黑子 我不喝酒。

车匪 是不喝,还是不能喝?

黑子 不少喝,你请得起吗?

车匪 今儿个这酒我管够了,你货场上没活吧?

黑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货场上?

车匪 你不是扛大个、卖块的?小兄弟,想找你帮个忙。

黑子 没白喝的?

车匪 (掏香烟,递给他一支,自己购一支,把剩下的一盒烟往黑子口袋里一塞)不瞒你说,我看中了你这个劲,是个可以交朋友的。 车匪 缺钱花吗?

黑子 (想了想)少了不干。

车匪 千儿八百的干不干?

黑子 (犹豫了一下)好象还少了点儿。

车匪 你好大的胃口啊。

黑子 有这么个块儿在。

车匪 你说个数!

黑子 够娶个媳妇的。

车匪 想玩女人啦?够你玩的。(笑)不止一个。咱这朋友交得吧?喝一杯去。这趟干好了,我带你到广州特区去一趟。弄批洋货回来。从女人带的金表,到穿到大腿根的丝袜子,那娘儿们要的可就全有了。(车匪推黑子下)

  [蓝色的光圈骤灭。昏黄的光缆中,黑子仍坐在椅子上,手扶着头。蜜蜂低头坐着。蹲在车门边上的车匪,伸直了两腿,摆出更舒服的样子。小号拿灯从平台上进入车厢,碰着车匪伸直的腿.

小号 (心情烦躁,对车匪)你堵在门口,妨碍作业。

车匪 (立即)哎。(蹲坐起,仍懒洋洋地待在车门口边上。)

小号 (挑剔地)叫你里面待着去!

车匪 哎,这师傅,我脚不好使。

车长 你懂不懂规矩?让你坐车就算便宜作了。

车匪 就过去,就过去。(立刻站起,乖顺地让过车长)

车长 (走到车门口燎望,对小号)快要进入山区了。当好

  一个车长,不光是发发信号,还要熟悉地形和线路,困了? 小号 这不听着那吗。

车长 特别是夜间作业,外面看不清楚,就要凭脑子算时间。要知道哪里有个多大的弯道,哪里有岔道。就是闭上眼睛,走到哪里也心中有数,遇到情况,就知道该怎样处理。直线看装载,弯道看运行。咱们这些货车都还没有轴承,摩擦生热,弄不好油箱就会起火。第七位上是“角八”—一“角八”。

小号 (重复)角八。

车长 是爆炸物的代号,特别要注意!(发现车匪站在车门边上听,瞟了他一眼)不是叫你过去,里面坐着?(车匪向车厢里走去)减速了。姑娘,扶好!当心,岔道!〔列车剧烈地摇晃着,车匪利索地倒脚,八字步伐,这表明他脚并没毛病,而且是懂得跑车的门道的]。

车长 (打量着车匪)你脚下挺好使的嘛!

  (车匪立刻站住不动了,突然意识到露了马脚,便就地蹲坐下去。

车长 (接过小号手上的灯,小号愣了一下,尚未明白其意)给我。(对车匪)到那头坐着去:(拿好照着车匪。车匪一瘸一拐地走到车厢里,扶着板壁坐下。车长又拿灯晃了一下黑子,黑子手扶着头)撞脑袋了?

黑子 (愣了一下)没有,有点困。

车长 (开始有意识地观察黑子)这才几点钟,你倒困了?

黑子 没吃晚饭。

车长 有钱抽高级香烟,倒没钱吃饭。你别在眺望窗口坐着,司机撂把闸,能叫你把脑袋撞出玻璃外面去。不死也弄个满脸血。

黑子 (头离开窗口)您真会吓人。

车长 我总是把话说在头里,什么事情都有个开头的。小口子不堵,大口子难保。

黑子 (说笑地)大叔,您可真有说的。(边往窗口椅子上坐)

车长 那不是你坐的地方,上里边坐着去。

车长 (黑子不得已站起来。车长望着他坐到铺位上,转身又对小号)守车上带闲人出事的,有的是。头半个月,有个杀人犯,就是坐守车跑了的。

  〔黑子心一动。车匪看了黑子一眼,镇定地靠在板壁上,装出更自在的样子。

小号 抓到没有?

车长 正在通缉。

黑子 (恢复了镇定)那车长也太笨蛋了。

车长 他倒是不笨。事情就出在贪小利上。坏人干坏事,他老觉得自己聪明。跑不了,早晚得逮着。

黑子 您怎么肯定就能抓得到?

车长 所有的口岸都布上了哨,他只要一活动,就跑不了。

黑子 这沿线车站也布了哨?

车长 每个站口都有等着他归案的。

黑子 (冷笑)照您这么说,上守车的就没有好人了。

车长 我倒希望都是好人,可人心隔肚皮,不到时候看不清。

小号 您见谁都怀疑!

车长 多长个心眼没坏处,尤其是这夜间行车。

黑子 (神情泰然,靠在板壁上)您是不是也不相信我?怀疑我?

车长 没这么说。总归,正经办事的没人愿扒车的。(对小号)守车上今后不准带闲人。(小号无言.向小号送个眼色。两人到车门外去了)

车长 (压低了声音)那家伙刚才倒脚你没看见?老跑车的油子,你注意点:黑子跟他一起上来的?

小号 我们是老同学了。

车长 老同学怎么了?现在爹妈都保不住。

车匪 黑子,趁老家伙不在到窗口去。

黑子 到曹家铺还早着呢:

车匪 少废话,过去!

蜜蜂 (解开饭盒子,对黑子)你没吃晚饭,我这里有包干。

黑子 我不想吃。

蜜蜂 你不舒服?

黑子 (连忙)没有.

蜜蜂 黑子。

黑子 嗯?

蜜蜂 你变了.

黑子 什么?

蜜蜂 (恳求地)黑子……

黑子 别说了,不是地方.

蜜蜂 为什么?

黑子 你不用问。

蜜蜂 你干吗这种语气?

黑子 怎么了?

蜜蜂 你有心事。

黑子 没有。(停顿)

蜜蜂 你同我说话呀!

黑子 (急躁地)别说了,你让我安静一会儿。

蜜蜂 (伤心地)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黑子 我没怎么。

蜜蜂 (肯定地)你变了!

黑子 你胡说些什么!

蜜蜂 你变心了。

黑子 哪儿的话。

蜜蜂 你准是看上别的姑娘了。

黑子 你瞎说。

蜜蜂 (期待地)对我说句温暖的话一

黑子 (勉强地)我想你。

蜜蜂 是真的?

黑子 我还能骗你?

蜜蜂 (突然发作)不,我不听,你骗我:

黑子 轻点。

蜜蜂 你怕什么?

黑子 小号会听见的。

蜜蜂 听见又怎么了?

黑子 (急躁地)你答应我,不要让小号知道我们的关系。 蜜蜂 我什么也没说。(猛地抬头)他知道了又怎样?

黑子 (痛苦地)不能让他知道,尤其是在这个地方,傻丫头……

蜜蜂 我不傻。(低头)

黑子 你怎么啦,啊?你哭了……

蜜蜂 (咬住手指头)没有。(停顿)

黑子 把脸转过来,让我看看。

蜜蜂 真的没有,什么也没有……

黑子 转过来!让我看看,别哭。(看看车门口,着急,发火)你发什么傻?别哭:

蜜蜂 你听,你听,你那口气!你不爱我了,不爱了。

黑子 你再哭我就揍你。

蜜蜂 我就哭,我真想放声大哭,你让我哭吧!心里痛快。

黑手 不行,现在不行。

蜜蜂 我不会出声的。(压抑着,啜泣)

车匪 (故意拔一把鼻涕)啊切!这婆婆妈妈的,真他妈的没劲!

黑子 (看了看车匪)车厢里还有人呢。

蜜蜂 有人又怕什么?

黑子 你镇定些好不好?这不是时候,你听见没有?(用手掌给她擦眼泪)

蜜蜂 (抓住他的手,热切地)黑子,我们一起去养蜜蜂吧。我什么也不需要,不要房子,不要家具,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可以向养蜂人那样,一家人只带个帐篷,在哪儿都可以安家,我见过不少养蜂的人,人家就是这样,不也过来了?黑子,你答应我,跟我结婚,你还怕什么?(停顿)我这就告诉他,告诉小号。

黑子 你犯糊涂了。

蜜蜂 你才犯糊涂呢。你为什么不让我讲?我就讲!(黑子打她一巴掌)啊!你打我,你打我了,你从来还没打过我,可你真打了……

黑子 (惶恐地)我不知道我的手这么重。

蜜蜂 给我走开!你变心了,你要把我推给小号,你爱我原来是假的,你真狠!

车匪 小同志,忍着点吧,别在车上闹事,好不容易求人上的车,要叫人轰下去,这点粘糊劲也就都稀啦。

黑子 去,你滚一边去。(转过来对蜜蜂)原谅我,我真混!

蜜蜂 你说什么?

黑子 原谅我吧.

蜜蜂 我们之间不应该说这种话。你的手劲可真大啊,打得我耳朵都嗡嗡响哪。

黑子 (猛地抱住她的头,又连忙推开她)小号会看见的。

蜜蜂 看见又怕什么?

黑子 你理智些!

蜜蜂 我就要让他看见,让他明白,让他死了这份心。

黑子 怎么又来劲了?

蜜蜂 (离开他)你不爱我了。

黑子 谁说的?

蜜蜂 你,从我上车起见到你,你就不对劲。你变心了,你别解释,我感觉得出来,你不用解释。

黑子 我起誓,我要是变心,就被火车轧死!

蜜蜂 (用手堵住他的嘴)

黑子 要知道,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抱着她的头,吻她的头发)

  [车长和小号出现在车门口]。

车匪 (故意大声咳嗽)喀!

  (小号靠在门上,装做没有看见。黑子和蜜蜂立刻分开。

蜜蜂 他看见了吗?

黑子 我想看见了,也都听见了。

  [小号进来,态度明显地冷淡了,而且对黑子已存了戒心。黑子坐回到燎望窗口]。

蜜蜂 你在干什么呢?

小号 没干什么。

蜜蜂 你为什么不说话?

小号 我在作业!(找话岔开,对车长)师傅,车速是多少?

车长 千分之二十八的坡度,车速不能超过三十公里,到你的岗位上去!(停顿)

小号 (压不住火)黑子,让开!

黑子 你都听见了?

小号 都听见什么了?

黑子 我们刚才的话。

小号 (尽量平静地)我什么也没听见。

  〔列车单调的行驶声,慢板节奏]。

黑子 你肯定听见了。

小号 我只听见我自己的心还在跳。黑子,你过去,这是我的位置。

黑子 车长的位置?

小号 也可以这么说。

黑子 先站一会吧,你已经有你的位置了,借我坐一会。

车长 (卷烟叶子,点火,提醒小号)不要忘了,你的岗位,你的职责!

车匪 (立刻打岔)这师傅,对不起,借个火。(瘸着腿,到车长眼前)

  [车长借点火的机会,第二次注意观察他。

小号 请你让我工作。

黑子 我要是不让呢?

小号 让开!

  (车长和车匪都默默地盯住黑子。

黑子 怎么着?

蜜蜂 黑子,你怎么啦?

黑子 (坐在椅子上,叉开腿,嘻笑着)我同他闹着玩的。

小号 (拉他)你让我工作!

蜜蜂 小号,我请你原谅他,你知道他的心情不好。

小号 没你的事。

蜜蜂 我请你原谅我。

小号 你一边去吧!

蜜蜂 小号……

黑子 别对她这样,拿出点男子汉的气魄来!

  车长(对黑子厉声地)你再妨碍工作,我叫你下一站就下去。

小号 (为黑子开脱)师傅,没事,我们逗着玩惯了。

车长 这是工作,不是逗着玩。

车匪 (立刻打哈欠)哦——一啊——颠得真叫人发悃啊。小伙子们,叫个劲,哪个赢了,这姑娘就归谁,怎么样?嗯?

车长 (看了车匪一眼,已经觉察到他同黑子之间的呼应)守车上不是闹这些名堂的地方!

小号 (使劲抱住黑子的腰拖他。黑子用脚抵住。)师傅发火了,你快让开吧!(摸到黑子腰上的匕首,一惊,冷笑)

  着家伙呢!

黑子 要看看吗?(掏出匕首)

  (车匪霍地站了起来。车长转身看他。

蜜蜂 黑子!

车匪 (见空气缓和)脚都蹲得发麻了。

车长 坐下!

  (车匪坐下,捶腿。

小号 刘以为我怕你。

黑子 放心,不是对付你小号的。我黑子还不是这么不够

  朋友的人。

蜜蜂 黑子 ,给我看看!(接过匕首)

黑子 喜欢吗?送你。

蜜蜂 (害怕地)不!黑子,我不要,你带这个干什么?

黑子 护身的。还能用来割肉吃,牛羊肉、马肉,都割着吃。你们吃过马肉吗?(不自然地笑)你放蜂子,夏天不也到内蒙革原上去过吗?

蜜蜂 (把匕首还给黑子)我不要,你快把它扔了吧.

小号 (对黑子)把你这套收起来吧。

黑子 行,这是你车长的位置,你坐。(站起来,把匕首插进腰里)

蜜蜂 黑子,你真吓人,这样不好。

小号 (苦笑)据说,这最能赢得姑娘们的心。

黑子 抽支烟吧!(向小号递过烟盒,自己也取过一支,掏出打火机给小号点烟)

车匪 (见车长盯住黑子,对车长打哈哈)瞧见没有现在这帮年轻人,动不动就玩刀子。

车长 (冷冰冰地)这是玩命呢,不要年纪轻轻的就坑了自己,死了屁都不值。 黑子 本来屁都不值,活着都是多余的。

车长 (审视黑子)年轻人,我也是从这年纪过来的。我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不要脑袋瓜子一时发热,钻进去就出不来了,我见过的多呢。扒车摔死的我也不是没见过’不就一念之差吗?头发丝上的事,在刀尖上跳舞难保不扎死的。你才二十出头二十后面还有三十,三十后面还有四十、五十、六十。国家这些年有困难,不能一下子都给你们安排上工作。一年、两年没工作,国家总会好起来,总不会叫你们一辈子没有工作的吧?

车匪 现今的年轻人还不是过一天混一天,在家吃闲饭不说。就是有工作,那三十来块钱,够他们扑腾的,哪知道过日子吃腌酸菜的滋味?人生在世图个什么?图个快活。也难怪他们去偷、去抢,没法子呀。

车长 偷人一个钱包,钱,十块钱,百十块,有过一回,心里就黑啦。花起来,不就十天、个把月?就算一千块,能花多少日子,你这辈子就洗不干净了。人生在世就图个正派,清清白白地活在世上,老老实实地做人,别走那歪门邪道的,那长不了!

车匪 这老师傅的话对。要都听了您的,就成君子国了,咱这出门在外,也不会遭罪受,弄得打张票的钱都没有,真他娘的!

车长 (对车匪厉声地)坐到拐角里去!(注视着他。车匪不明其意,挪开身子,离他远些)说的是对面!(车匪望着他)

  叫你坐到对面拐角里去。(车匪站起来,回头望着他)坐过去!

车匪 这师傅,您……

车长 这是规矩。

车匪 我碍您事了?

车长 这是夜间行车的规矩。叫你坐过去,你就坐过去。

  (车匪刚走一步,车长立刻用灯照着他。车匪马上站住,回头)走呀:

车匪 我过去得了,您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车长 (对小号)夜间行车,一切闲杂人员一律不许坐咱车长身边。

车匪 您太多心啦I

车长 人心隔肚皮。我不愿意出事,咱们大家都坐在这车上,万一出了事咱大家都得沾包儿。小号,把着你的窗口,要进盘山道了。车速又慢,出事往常就出在这地段线上,扒车偷盗的就专找这地段作案。工作就得象个工作的样子,不是玩。要玩,交了班玩去;在职守上玩,叫做玩忽职守。弄不好撤职查办,就是大牢里待着去。我讲这话不是吓唬人,你们也都二十来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小孩子在家打破个碗,娘老子顶多一巴掌。可要犯了法,法可是冷冰冰的,象铁轨一样.法要通人情,还叫什么法?我这话讲的不中听,不讨人喜欢。

蜜蜂 (不安地看看黑子,对车长)看您说的,哪儿的话呀?

车长 (并不看着她)姑娘,不是所有的好话都那么中听的啊。(填写车长日志)

小号 这会儿,真想吹吹号。

车长 (厉声地)作业的岗位上不许吹号!

小号 (苦恼地)师傅,我知道,只不过这么说说就是了。

  〔车长熄灯,舞台全暗。列车单调的行驶声中,隐约传来了“叭、叭、叭”的号声,嘹亮而悠远。舞台中央出现一个蓝色的光圈,小号叉开两腿,吹出一个光明而热情的旋律,一个圆舞曲。以下是小号的回忆。以下的音响都要有一种距离感,表演则极为朴素、冷静而又有节制。传来了逐渐分明的男女青年的说笑,他们在跳舞,大家是来参加小号的姐姐的婚礼的。小号正陶醉其中。蜜蜂进入光圈。

蜜蜂 (笑)你姐姐的婚礼好热闹呀。

小号 你结婚时候,我给你吹号去。

蜜蜂 (打岔)你吹的这爵士乐我受不了。

小号 (停下吹号)我吹的是正经的圆舞曲。

蜜蜂 没你这种吹法。

小号 乐团老师说我吹得不赖。 蜜蜂 那你音乐学院怎么考砸了呢?

小号 叹,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等着瞧,赶明儿我举行个

  音乐会。为什么只有独唱和提琴、钢琴独奏音乐会?等我成了一家,就来个圆号独奏音乐会!那才盖了呢!

蜜蜂 行,到时候我准坐到头排给你鼓掌去。黑子呢?他怎么没来?

小号 他说来就会来的。说真的,你什么时候结婚?

蜜蜂 得了吧。

小号 咱们结婚吧,我挺喜欢你的。

蜜蜂 (顶他一句)姑娘们你都喜欢。

小号 说真的,我爱你。

蜜蜂 爱和喜欢是一回事吗?

小号 我想是一回事。

蜜蜂 别那么自作多情了啊。

小号 (苦恼地)你还要我怎么表示?

蜜蜂 你给我下跪。(笑)

小号 你别捉弄我。

蜜蜂 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小号 我说的是再近乎点。

蜜蜂 你别开玩笑,严肃点。

小号 我挺严肃的,我说的是正经事。

蜜蜂 可我……

小号 你听我说……

蜜蜂 (坚决地)你别说了.

小号 (自我解嘲地)是不是得一米八的个儿?可惜咱差十公分,爹妈没给。

  (蜜蜂笑,黑子出现在光圈里。

小号 黑子来了,你怎么不来吃饭7

蜜蜂 (热情地)还当你不来了呢。

黑子 我说了来的。

小号 今天可是我姐姐的婚礼,你可来晚了。是不是也差十公分呢?

黑子 什么十公分?(小号不语)小号,你那事怎么样了?

小号 我爸说在铁路上给我找个事。这活我最多干一年,一转正,就想办法调到歌舞团吹我的小号去。

黑子 你呀,别不知足了。

小号 这不是知足不知足的事,这你还不理解。号,是我的第二生命,只有运足了气拔到高音节上,吹出你自己的旋律,那份痛快,你就忘了你自己。人,只有找到他自己的旋律,把自己全身心投进去,做一番事业,要不,人活着没一点理想,没一点追求,多窝囊,那才憋气呢。 黑子 别唱你的高调了。那还不都是肥皂泡。

小号 徐有你的处境嘛。黑子,怎么闷闷不乐的?

黑子 我父亲退休了。

小号 那你不正好可以顶替?

黑子 我让我姐姐顶替了。

小号 黑子,算了,不谈这些了,大家跳舞吧。

蜜蜂 (期待地望着黑子)陪我跳个舞。

黑子 我不想跳。

小号 想跳的,人家又不愿意跟你跳。

黑子 你们跳吧,我在边上看看。

  (小号请蜜蜂跳舞。蜜蜂同小号跳舞。音乐声渐轻,蓝色的光圈渐弱,大家都消失在黑暗中。列车单调的行欢声,带切分的中板节奏。昏黄的光线下一,众人都坐着,随着行车的节奏摇晃着。

小号 (带着回忆勾起的热情轻声呼唤着)蜜蜂,你睡了?

蜜蜂 (恍惚地)什么事?

小号 哦,没什么事你睡吧。

  〔静场。窗外黝黑的山影,车厢内光线更弱]。

蜜蜂 (昏暗中的声音)黑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不安。你听我的,把刀子扔了吧。

黑子 (昏暗中的声音)放心睡你的,等天亮你醒来的时候,就再也不必操心了。

  [列车单调的行驶声,带切分的撞击声越来越响,舞台全暗。这里可以有一刻钟的幕间休息,但不闭幕。

  休息时可以有一点和行车节奏同样的轻微的音乐,有一两样乐器夹杂着金属的打击声即可。

  [午夜。随着缓慢的、单调的、带切分的行车节奏和金属的撞击声的加强,剧场的光线减弱。舞台上昏黄的光线下,众人都坐着,似乎都在睡意中,随着行车的节奏摇晃。车匪发出打呼噜的声音。列车经过一个小车站。车长站起身,拿着灯走到左边车门口,举灯回信号,看表。

车长 (自言自语)零点二十七分。(坐下,作行车记录。熄灯。自言自语)进隧道了,这是第一号隧道。

  (舞台上顿时全暗,只有一束白光照着黑子的脸。快板的行车节奏轰响着。以下是黑子的想象。在他的

  想象中出现的小号和蜜蜂都不是现实中真实的模

  样。小号冷漠,蜜蜂则轻盈得象是梦。他们的动作极少,而且缓慢,象电影中的慢镜头,只有黑子的表演是强烈的,冲动的,以此区别人物在现实中正常的表演。

黑子 (摇摇晃晃地从铺位上站起来)不能犹疑了,就这一着,干还是不干……

小号 (黑暗中干涩的声音)黑子,你要干什么?

黑子 (好象是幻觉)他盯住我了,小号,你干吗也咬住我不放?(迟疑地向前走了一步)

车长 (黑暗中冷嘲的声音)你这是一条道走到黑,硬往死路上去呢。

黑子 (自我安慰)甭吓唬人了,老爷子。(回顾身后)

车匪 (黑暗中粗大的声音)都打瞌睡呢,看你魂不附体的,你这孬种!到窗口去,到时候同他们打个岔,你就什么事也没有,可你就什么都有了,也不自来这世上一场。哈哈哈。

黑子 好歹就赌这一回!(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白色的光随着他的视线照亮了小号。他勉强露出嘻笑的神情)

  给这一次方便吧,咱铁哥儿们啦,小号,这点面子也不给?

  (小号冷冰冰地看着他)就这一回,我黑子忘不了你的,高贵手吧。

小号 你这是犯罪:

黑子 别这副调调,我要有你这份工作,咱也不会走这条路啊。

小号 你太过分了,你还想把我的工作也砸了?

黑子 砸不了的。你有个好老子保着你,可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小号 你得到的已经够多的了,你得到了蜜蜂,夺人所爱,你小子还讲什么哥儿们!

黑子 不对,小号,不对!我黑子不是这号人,我没有亏待过你I我早把你的话同蜜蜂讲了。是我叫她自己拿定主意,我甚至劝她同你好,她跟你会比同我在一起幸福:这话我都讲了!可她偏死心眼。你怨不得我,你这还不明白?她爱的不是你——

小号 不要在我面前提到她!

黑子 (激动地)你听我说下去!我所以瞒着你,不让她挑明我们的关系,(热烈而痛苦地)是为她着想,我不愿意伤害你对她的感情,是为了她的幸福。我要栽了跟头,这辈子完了,可她还得生活,她还得有个家,你还能给她幸福,你怎么就不能谅解我这份苦心呢?

小号 我不要听:

黑子 你酷缸里泡的?心眼也太窄了。

小号 (大声地)你要再上前一步——

黑子 你就使绊儿?(央求地)小号,你知道我从来不求人的。

小号 (叫喊)你不准在我车上作案:

  (黑子立刻紧张地回头张望。他背后出现蜜蜂的幻影,轻盈得象个梦。蜜蜂诧异地望着黑子,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黑子 别嚷嚷,人会听见!啊,蜜蜂,你偏赶这时候来……

  (用手想拂开她的幻影)你走:(对小号轻声地)别当着她的面!

小号 (冲着蜜蜂大叫)你是赋!

  (黑子象被雷劈了一样,钉住了、蜜蜂双手紧紧捂住耳朵。

黑子 (压低声音,对蜜蜂)别信他的。(立刻转身对小号。

  急切地)你还让不让人活?小号。 小号 (对蜜蜂)你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到我车上来作案的,他是贼!你怎么爱上个贼?他会毁了你,你怎么这样傻?他是贼呀!

黑子 (大声辩解)我不是贼——老天对我太不公平了,我凭什么就得让出我的权利?我要的是生活的权利,爱的权利!(进逼)

小号 (后退,指着他喊)贼!贼!抓住他:

黑子 (追过去)再喊,我宰了你!

  〔小号后退着,消失在光圈之外。蜜蜂也后退着,痛苦得不能自已,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孔。

黑子 (在白色的追光下向蜜蜂追去)别这样看着我,这都是为了你,为我们今后的生活,你别走,听我说,听我说下去……

  (蜜蜂双手掩面,无声地哭泣,躲避着黑子,象躲避瘟神一样,消逝在黑暗中。黑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渐渐暗下去的光圈中。光圈消失。列车出了隧道,转为缓慢的、单调的、带切分的行车节奏。昏黄的光线下,众人仍然坐着,随着行车的节奏,似乎带着睡意摇晃着。

蜜蜂 真黑,这隧道好长啊。黑子,你怎么不说话呀?

黑子 别说话,让人家听见。

蜜蜂 都在打瞌睡呢。你听我说,我刚才在想,(想往地)总有一天,象老车长讲的那样,国家都整顿好了,我们也都会有工作的。等那天,你就不会象现在这样心神不安。黑子,你可不要去做亏心事,往邪路上走。这困难只是暂时的,我能忍受。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听着吗?

黑子 听着呢。

蜜蜂 咱们得有点志气,我才不挑三栋四呢,什么工作都是人做的,我相信我会成为一个模范工作者,真的,你别笑!我相信你也会。你肯定比谁都干得出色:人家也都会尊重我们,我们自己也问心无愧。我们当然也会有自己的家,哪怕只有一间很小很小的小屋.我们白天努力工作了一天,晚上就可以回到自己温暖的家里去.啊,不,我们旅行结婚,你向大海宣布我们的婚礼.我们到海边去度过我们人生中最快乐的节日。我们一起跳进海里,你拉着我的手,不让海潮把我冲倒。(靠在他肩上)我们在沙滩上玩沙子,象小的时候那样,象两个小孩子,你是我哥哥,你是我的哥哥吗?

黑子 (心不在焉)是。

蜜蜂 当然,也是丈夫,这字眼多逗,我会是你的妻子,是吗?

黑子 (把手抽回去)我想抽支烟。

蜜蜂 你别抽了。你看,窗外的天多蓝,都蓝得好象透明。夜也应该是纯洁的。你说呢?

黑子 谁知道?我还是抽支烟吧。

蜜蜂 别抽了,你拍得太多了.

黑子 小号。

小号 什么事?

黑子 到哪儿了?

小号 下一站是曹家铺。

黑子 (紧张起来)还有几个隧道?

小号 两个。你不是到三河坝才下?到时候叫你就是了。

  (车匪故意发出打呼噜的声音。车长拿灯照他,又把打转向黑子。

车长 他哪里下?喂,问你呢!

黑子 (失措地)什么?

车长 (大声重复)他哪里下车?

黑子 不知道。

车长 (追问)他不是同你一起上车的?

黑子 我到三河坝,找个放炮的活去。 车长 他是搞采购的?你们H位不是一块下车?

黑子 不是。……我不认识他。

  〔在车长的车灯照耀下,黑子很不自在地动弹着,小号也望着他。蜜蜂不安地看了看黑子,又看看别人,小号避开了她的视线。她又看黑子,黑子木然,毫无表情。车长熄灯。列车呼啸着进入第二个隧道。舞台漆黑。列车的行驶声仿佛突然远去,一束白光照亮了蜜蜂的脸。以下是蜜蜂的想象。

蜜蜂 (越来越不安)黑子,黑子,你的神色不对头,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我预感着要出什么事儿。这隧道真黑呀!

  (风声并伴以姑娘们无词的歌声……

蜜蜂 多遥远哪,草原上的风。苦艾,苦艾也是香的。你们笑什么?疯丫头!啊,姑娘们,蜂姐儿,关大爷,在哪儿?我想念你们,真的2我真想赶快回到你们身边去,把这一切都忘掉!我真孤单,是的,他就在我身边,我们都在守车上,好象离得很远很远……黑子,你干吗离我这么远?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为什么不回答我?我看得见你黑暗中的眼睛。抬起头来,黑子,你这样子让我难受。我们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做一个纯洁的人,凭自己的劳动生活。你懂吗?黑子,我什么也不要,我不要你做违法的事情,你明白吗?再清贫,再苦,我都能过,哪怕住帐篷,我都会同你在一起。黑子,为什么不回答我?还是信不过我。小号,你过来,我要说,我要告诉你。黑子,你别阻挡我,我要当你的面,告诉他,我的心已经给了你,永远也不会变的。小号,你别怪我,也别怪他。你的请他都告诉我了,他高尚,是他让我选择的,要怪,就怪我吧。我爱他,我把这颗心给了他。你是我的朋友——如果你还愿意是我的朋友,我明白你对我的感情,我珍惜过去的一切,可我不愿意再让你苦恼,就算这是最后一次了,要怪就怪我吧:我希望你们还是好朋友,还象过去一样,黑子,你明白吧?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需要你的爱,我只希望你们和好,我只希望什么事也别发生。(左边出现黑子的幻影,右边是小号的幻影)你们都在我身边坐下,坐一会,只坐一会儿,坐下。小号,来呀:只坐一会。(拉住小号的手,把他拖进光圈)你们手握着手呀1干吗不握着手?(拉住黑子的胳膊,把他拖进光圈,惊叫)啊!手铐?手铐!(黑子双手铐着,他身后是车匪冷酷的幻影)他犯罪了?小号,你救救他,你救救他呀!(哭)

  [白色的光圈消失。火车出了隧道。列车行驶的谷泰是行板。众人仍然坐着不动,随着行车的节奏摇晃着]。

蜜蜂 黑子!我好象做了个噩梦,你模我的手,冰凉冰凉的。我混身好象在哆嗦,都春天了,还这么冷。

黑子 春天在阳光下才暖和,春天的夜里照样也冷。你披上我的衣服吧。(脱下上衣,要披在她身上)

蜜蜂 (躲开他)不,不用:

黑子 你怎么啦?你在发抖?(握住她的手)

蜜蜂 你的手掌滚烫的。(央求他)你还是把刀子给我,我替你保存。

车匪 (立刻翻身,打岔,提醒黑子)喂,这小同志……(车长立刻用灯照着他,他用手挡住灯光)您这灯光晃眼。(打哈欠)几点了?

黑子 我不戴表。

车匪 这车颠得一闭眼就着。搂紧点,别一迷糊把个大姑娘叫人拐跑了,就狗咬尿泡一场空。(格格地笑)

蜜蜂 (对黑子低声地)讨厌。

黑子 你不理他就是了。(站起来,伸个懒腰,靠在车厢的板壁上)

车匪 开开心嘛,别过意。请问这老师傅,车到哪里了?

车长 下站是曹家铺,你要下车?

车匪 我下车。

车长 你上曹家铺采购什么去呀?

车匪 那有我们一个收购点。

车长 曹家铺不停车。

车匪 在那里停车就那里下。

车长 得到三河坝,你不了

车匪 行呀。

车长 黑子,你不也三河坝下吗?

黑子 (支吾地)啊—…·

车长 敢情你们是一块下车呀:

车匪 这不是巧了么?谁知道曹家铺不停车呢?我还得连夜往回返,真是。

车长 黑灯下火的干吗?走黑道啊?道可不好走,留点神,别栽了跟头。姑娘,你是哪儿下车呀?

蜜蜂 我得跟您的车到底,找我的蜜蜂车去。

车长 那好,车到底,天就大亮了,道好走。   (车长熄灯。列车单调的行驶声,行车节奏是行板。

蜜蜂 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说点什么吧,小号!

小号 晤。

蜜蜂 黑子,你们为什么不讲话?随便讲点什么也好,象我们以往在一起那样,只是别这样沉默,沉默得叫人害怕,(停顿)跟我一块下车吧。

车长 你们走的不是一条道呀。

黑子 抽支烟吧,小号。

小号 不抽,我在作业。(端坐在燎望窗口的椅子上)

黑子 小号,接着!(给小号扔过去一支烟)

  〔小号接着,黑子凑到他跟前,用打火机给小号点火,偷偷观察着小号。小号觉察到黑子的目光,两人对峙。互相猜度着对方的心理。黑子连忙熄火,给自己点火,熄火。然后靠在窗p.

车长 要进隧道了。

黑子 该是第三个了吧?

小号 这隧道最长。

黑子 前方站就是曹家铺?

小号 黑子!

  〔列车轰响着进入第三个隧道。舞台全暗。轰鸣声变成了耳鸣,扩散开来。一束白光照着坐在窗前的小号的脸。以下是小号的想象。在小号的想象中黑子的样子是粗野的,而蜜蜂则是神经质的。

车长 当心,过岔道了。你这两条腿还挺好使的嘛;

车匪 这世上好人可不多呀!

黑子 刀子不是对付你的。

蜜蜂 爱跟喜欢是一回事么?

车长 他在哪儿下车呀?我问你呢。

车匪 小同志,几点了?

蜜蜂 黑子,把刀子扔了吧!

车长 敢情你们二位是一块下车呀!黑灯瞎火的干吗?老走黑道呀!

蜜蜂 满山都是映山红,在阳光下,红的象姻脂。真醉人哪:

车长 黑子也是跟他一块上的车吗?

车匪 这腿蹲时候长了还直发麻。

黑子 春天也是人家的。

车匪 嘿嘿,小师傅,我这脚拐了。

黑子 你让他上车吧!

车长 我们的岗位,就是要负责列车的安全。

小号 黑子,你要多走一步,可就毁了。

蜜蜂 别叫喊,师傅会听见的。

小号 一举一动师傅早就看到眼里了。

蜜蜂 体告发的?真卑鄙!

小号 真没想到,你会讲出这话来。蜜蜂,他骗了你,也骗了我。黑子太狠了。我怎么早没看透你,还一直把你当成朋友。蜜蜂,你还不清醒,他会毁了你:(黑子打小号,小号要还手)

蜜蜂 你不要打他,打我好了,是我爱他。

小号 这种爱情是肮脏的。黑子,快住手吧!别毁了自己。

  我们毕竟有过点交情,要不,关我屁事。说实在的,我巴不得你栽了!我爱蜜蜂,不管你们之间有过什么事,我爱她就是爱她:别不识好歹,把人心当狗肺了,为你们好,我什么都忍受了,能做的都做到了:我只能到此为止!黑

  子,再不听,可怪不得我了:

蜜蜂 啊,黑子,快听小号的,住手吧:小号,求你同师傅说说,让他下车吧。

小号 师傅,看在我的面上……不,看在蜜蜂的面上,让他下车吧!.你听着,别在我这趟车上出任何事情!(刻板地)这已经不是你我之间的事,我得对得起我担负的行车责任。

蜜蜂 黑子,你干干净净的下车吧!

黑子 好,我走!难为你了……

小号 用不着。

蜜蜂 小号,你真好!

小号 别碰我,让我安静一下。

蜜蜂 你怎么了?小号!

小号 我憋闷极了……也许人生中最强音正是在这种生活的漩涡当中。

蜜蜂 你真高尚,原谅我对你的伤害,都是我的过错,你真不能原谅我吗?

小号 走吧!走吧!

  [光圈骤然消失。列车出了隧道。行车的节奏较轻,小快板的节奏和一个沉重的慢板的复合。昏黄的光线下,众人仍然坐着不动。只有黑子站着,靠在窗户边上抽烟,眼睛并不看着小号。大家都随着行车的节奏摇晃着]。

蜜蜂 这隧道长得都好象没有尽头。

黑子 一支烟的工夫,(对小号)再来一支? 小号 嘴都苦了,不抽。

蜜蜂 真想赶快找到我的蜜蜂车,到野外放蜂子去,就什么也不想了!

  [静场。迎面来的机车带着轰响,呼啸着一闪而过。

车长 (对小号)会车去,信号。(把灯交给小号)

  [小号询问地望着车长,用眼睛瞟了一下一旁站着的黑子和靠在角落里的车匪。

车长 去吧。

小号 是。

车长 注意来车信号。

  [小号打开右边的车门,众人都望着车门外。

小号 (回头)师傅,安全信号。

车长 还来的及。

黑子 师傅,你说我呢?

车长 我是说到曹家铺还来得及,还有五分钟的路,错过了曹家铺就没地方可再歇脚了。

  (蜜蜂挺直了腰。全神贯注地听着车长说话,又注意看着黑子。

黑子 曹家铺不是不停车吗?

车长 是不停。

  [小号望了望黑子,又看看车匪。

车长 我是说,早先没修铁路的那增,这曹家铺有个小店,地名就这么来的。过往行人要不在这歇脚,再往前去就没有歇脚的地方了。黑灯瞎火的,干吗老走黑道啊?

  (黑子周身不安,走动着。车长冷眼盯着他。蜜蜂也注视着黑子。

车匪 (啪地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晦!真叮呢:这天倒有虫子了。(翻身坐起掏烟)喂,小同志借个火。

车长 这守车上什么都有,小号,困了吧?到外边透透风去。

小号 我不去。

车长 走!透透风去。(二人走至门)满天星星,明天,一准是个大晴天。

车匪 小同志,借个火。

黑子 (拿打火机的手往回缩,画外音)我不干了。

车匪 (进一步凑过去,画外音)好便宜,你想把大家都卖了?告诉你,那也好过不了你!曹家铺就要到了,我们的人等着发信号呢。

  (黑子的手咯吱着,打火机熄灭了。

蜜蜂 (黑暗中不满的声音)黑子,你过来。(黑子回头) 车匪 (大声地)小同志,没点着,劳驾,再借个火。

  [黑子打着火,火光照亮车匪的眼睛。

车匪 (手捏着烟,画外音)你他妈就坏在那臭娘儿们手上了,把她甩了:

黑子 (手哆嗦得更厉害。画外音,央求地)你们干你什么的,投我的事还不行吗?

车匪 (凑到黑子面前点烟)说的轻巧,下水了就跟着膛吧!沉住气,我们的人就要扒车了!(送一个手电给黑子,叫他给信号。黑子放在地下设管,自己躲开了。车匪拾起手电向窗外打。此时车长及小号进来。看到眼里)

车长 (一语双关)这火好难点呀。

车匪 是呀,这车真他妈晃得厉害。师傅,你不来一支?这可是云烟。

车长 行,来一支。(接过一支)

蜜蜂 (满怀疑虑地望着朝窗口走来的黑子)你坐下,有话同你说。

  (黑子装没听见,靠在窗边。

小号 人家叫你呢。

黑子 嗯?什么?

小号 (挖苦地)她叫你过去,你耳聋了怎么的?

蜜蜂 (苦涩地)不,是心聋了。

  (车长自己掏火柴,点着烟。

车匪 这味儿怎样?

车长 (深深吸了一口)比那些猛掺合香料的杂牌子强。

车匪 (大声地,笑嘻嘻地)这师傅,你要想弄点云烟抽抽,咱一句话。这烟咱还是有点路子。给您弄出厂价的,照出厂价算,咱给您送上门去,您要多少?

车长 咱要可是要真的。

  〔车长和车匪对峙。以下是两人内心的交流。两人抽烟的火光一闪一闪,谁说话的时候,烟火便照亮谁的眼睛。

车长 (内心的活,画外音)把你的底亮出来,别拐弯抹角啦!

车匪 (内心的话,画外音)您甭较那个劲,睁只眼闭只限,给个方便就得,咱亏不了您的。

车长 (内心的话,挑战地,画外音)要是碰上个死心眼的,就不吃这一套呢?

车匪 (内心的话,笑脸,画外音)谁不想多交个朋友少找份麻烦?咱可不是个含糊人。

车长 (内心的话,以笑相答,画外音)我也不是白跑这么多年的车,认个人还认不准?

车匪 (内心的话,画外音)咱知道您是个明白人。您吃的铁路,咱也吃的铁路。咱不想倾您的饭碗,您也别给咱瑞锅。于人方便,于己方便。(眨巴眨巴眼睛)

车长 (内心的话,脸色刻板,画外音)您算是白费心思,找错人啦。

车匪 (内心的话,扬起眉毛,画外音)您出个价吧?别不识抬举!

车长 (内心的话,得意地,嘲弄地,画外音)要碰上个不识抬举的呢?

车匪 (内心的话,眉毛落下来,画外音)那您就看着办吧。

  [静场。列车的行驶声。行板,金属钝重的撞击声和响亮的反响组成行板的节奏。车长已经侦察到车匪的心理,对自己的怀疑与观察有了更多的把握。

车长 (揭开车匪,转向黑子)黑子,你过来我同你有话说。你给我在身边坐着。

黑子 (不得已走向他)您说我听着。

车长 (命令的口气)坐下。(黑子只好在他身边坐下。车长一板一眼地)我这车要是被盗了……

黑子 您说什么呀?

车长 听我讲下去。

黑子 大叔,看您说的:

车长 你听着,我这车要是被盗了,我可不管你老子同我有多少交情,我照样把你交给铁路警察那去。

黑子 师傅……

车长 我活还没说完呢,你认识这人吗?(指车匪)

黑子 (慌张地)不认识,真的1

车长 我可是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蜜蜂 (霍地站起来)黑子!依在师傅面前要说实话,师傅不会害你的!

黑子 (含糊地)我,我不认识他。

小号 进站了!曹家铺。

  〔车长拿灯冷不防地扫描了车匪一下。车匪正挺直身子坐起来了,逼视着黑子]。

车长 不认识,那好吧。(把灯递给小号,对他)发绝对信号。

小号 亮红灯?下站要停车?

车长 把手电筒给我。你发吧!

小号 (大声重复)是,发绝对信号!

  (小号把手电筒给车长,接过灯,倒退到门口。众人都注视着他。小号把灯拨成红色,朝车厢外举灯发信号。车厢内立刻转暗。

众入 (刹那间的内心刚烈活动,混杂交织在一起,一句词也听不清)啊——依——呜——哈——哎——啊!

  (突然一个大静场。五个扩大了的不同的心跳声,随即又突然中止。车匪倏地奔向左边车门。

车长 (呼地带上车门,大声喝道)你哪里去? 车匪 我撒尿。

车长 给我坐下!(得意地)你跳出来啦?(堵住左边的车门,哈哈地笑)你沉不住气了吧?

车匪 老师傅,您可真会演戏呀。

车长 话这么大岁数没演过戏。

车匪 喝多了。

车长 咱跑车是从不沾酒的。

车匪 您这车要是没事呢?您不是没事找事?奖金拿不到不说,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车长 信号已经发给站上了,曹家铺马上会通知下站扣车检查,这车就不走了。黑子,现在看你的了。

车匪 黑子,这老东西把咱耍了。(车匪去打车长,小号保护。台上黑暗,混打片刻。黑子大吼一声。台上灯亮) 黑子 你原谅我吗?

蜜蜂 说吧!

黑子 他们在曹家铺已经扒车上人了,抢的是羊绒衫和毛料子。

  〔蜜蜂打了黑子一耳光。

黑子 (推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蜜蜂 真象做梦一样,太可怕了……(失声痛哭)

黑子 (对小号)你得意了,你笑吧!

小号 谁也没有笑话你,作为同学和朋友,能做的我都做了。可你要干的,我没法再给你方便,我够对得起你的,可我还得对得起担负的行车责任。

黑子 得了吧,我不要怜悯,不要你可怜!我只怪我自己,只怪我命不好,只怪我自己不争气,只怪我没有一个好老子,只怪我不该去爱,我不配去爱,不配有爱的权利,不配有被爱的权利。我只配去当个壮工,再不就偷:抢!我活该受到惩罚,我不要你们怜悯:

蜜蜂 黑子,你不许说这种话,不要这样自暴自弃。你不要这样:(对车长)大叔,您说句话吧!只有您能救他,他这都是为了我呀,都是为了我才去犯罪——啊,(又对小号)小号,你可以作证……

黑子 我不要谁作证。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作案了,我想有一笔钱!我嫉妒你小号,我不要你作证。你一切都来得那么容易,可我没有。我何尝不想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大叔,您算是立功了,可您把工夫用在我这么个人身上,何苦呢?您算是心机用错地方了。您认真,认真错地方啦!要是大家都象您这样认真,我也就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我们不是孩子了,我有生活的权利!

车长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在这守车上开始跟车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也配谈工作?你懂得什么叫工作?什么叫生活?算了吧,待业青年有的是,都象你这样干坏事啦?人家蜜蜂不是也没有工作,怎么想的跟你不一样呀!你胎毛没脱尽呢,就学会了发牢骚,没有正常运输,饭都吃不上,没有正常的秩序还谈什么生活和工作的权利?去你蛋的权利吧:你不配来教训我:

车匪 跟这老东西废话什么?你他妈还不快跑?

  [小号立刻关上左边车门。

蜜蜂 (挡在车匪和黑子之间)黑子,你还跟他跑?你真变了个人!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不要你一分臭钱:我恨透你了,你毁了我……

黑子 (哀求地)别说这话了……

车匪 龟孙子,把老子坑了!(一把把蜜蜂推倒在地,跑向左边的车门)

  [黑子连忙上前去扶蜜蜂。车匪同小号夺门,一拳把小号打倒,打开车门。列车飞速地奔驰着,行车的节

  奏变为急板。列车剧烈地摇晃着。

车长 你跳呀:怎么不跳了?你迟啦,已经翻过大岭了。现在行车时速六十公里。

车匪 老东西,那就委屈你了。(拔出手枪对着他)你认得这家伙吧?

车长 (讥讽地)不会是木头的涂上点儿黑漆吧:

车匪 你想试一试?你活够了吧?

车长 你这是土造的,单响。

车匪 也够送你上西天的。转过身去!(枪口对着车长,走向车厢左边门旁的紧急制动阀。)

车长 小号,你过来。

车匪 转过脸去。

车长 住手!不能拉:

车匪 我要拉了呢?

车长 你要拉闸,前面的司机就会知道,你也跑不掉。

车匪 你别忘了,车上还有我们的人。(伸出一只手正要抓阀)

车长 (喊)不能拉闸!你看看,车厢外早一条火龙了,已经抱着问I你再拉闸就要燃轴,造成列车颠覆,你跑得掉?

车匪 你吓唬毛头小伙子吧,我就拉了;

车长 住手!你看货票呀,你不是吃铁路的,你不懂得“角八”是爆炸物的代号:建筑工地上用的一车皮炸药。爆炸,这整趟列车和周围几公里全完,你想跑得了哇?

车匪 你给我马上把车停下来!我要你在到站之前把车给我停下来:这守车上放枪就同炒豆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吧?一分钟内把车停下来:

  (车长缓缓走到制动阀眼前,神经质地眨着眼睛,手抓住阀把.小号抄起一根铁头的火炬,在车匪背后举起,正要砸过去,车匪闻声迅速闪开,转身,把枪口对着小号.

小平 师傅,不能拉闸!

车长 为了整个列车的安全,把他放走吧。(对车匪)你早晚是跑不了的。黑子,你父亲就生你这个不孝的儿子,可到底是儿子,你总不能跟他去当亡命徒吧?你刚成人,才走上生活,你自己去挣得做人的权利吧。

车匪 (狂叫)再不叫车停下来我就开枪啦!

蜜蜂 (赶上前用身体挡住小号)不能开枪!黑子,你见死不救?你真卑鄙I你白活了:你滚吧:〔车匪左右兼顾着,抬起枪口。

车长 (权衡着,镇定地对小号)把火炬放下!

小号 师傅,不能拉闸呀!

车长 放下!

车匪 臭小子,找死还不容易?(用枪口比划着小号和蜜蜂,叫他们都到左边去)都跟我过去!(对车长)你拉不拉?

车长 (缓缓地)拉猛了不行啊,要这样——缓缓地拉,一公斤一公斤地减压。你们站稳了,这就拉闸啦:   (黑子拔出匕首猛扑过去,车匪转身,枪响.

蜜蜂 (惊叫)啊——

车长 就到站了,还有一分钟就进站了。

小号 已经看见车站上的灯光了。

蜜蜂 好黑子,我在你身边呢,这是我的手……小号也在你身边。

小号 黑子,我在这儿呢。

黑子 小号……别怪我,蜜蜂,你爱他吧!我算完了……大家不会原谅我。

蜜蜂 你胡说些什么呀!(伏在黑子身上哭)

小号 都老哥儿们了,别说这话,黑子。

车长 再忍一会儿,要进站了。

蜜蜂 大叔,你心真硬呀。

车长 孩子,你们都还年轻,还不懂得生活,生活还很艰难啊!我们乘的就是这么趟车,可大家都在这车上,就要懂得共同去维护列车的安全啊。(俯在黑子身上)黑子,别怪我老头恶。

黑手 大叔……叫您费心了……

车长 只要明白了就好,权利不是张手就来的,要想得到做人的权利,先得担当做人的责任啊,明白吗?

男子 (哭)大叔——

车长 别哭,别哭,你好好干嘛,咱国家不是好起来了吗。咱这趟车总算安全的进站了。

  [火车的汽笛声。列车在一片金属的撞击声中减速]。

小号 师傅,让我吹一会儿号吧。

车长 (没有转身)吹吧,吹吧。

  〔小号站起吹号。这是光明的号角。各种颜色的灯光从车窗外闪过。舞台的中央,种种灯光转为五彩缤纷的光的环舞,一对对男女青年说笑跳舞的声音。

  小号叉开腿,站在中央,尽情地吹着。黑子走进光圈,在一旁站着观望。蜜蜂走进光圈。

  —剧终

  关于《绝对信号》艺术构思的对话

  (一九八二年五月四日)

林兆华 我想同你讨论一下这个戏艺术上的总体构思。我不准备象通常那样花许多时间去做案头工作,写出整个导演计划,再把演员集中起来去分析作品的主题思想。那种纯粹的文学分析的方法我不喜欢。戏剧是实践的艺术,尤其你这个新样式的戏,我得在排演场花些时间进行试验性的排练。

  这个戏的构思要与全体演职员在共同探索中去完成。使这个创作集体真正感觉到这个戏的个性,并形成一股集体冲击波,演出的完整性才能实现。

  我想把握的首先是这个戏的调子。对表导演工作来说更为重要的是这个戏在舞台上如何体现。俗话说:量体裁衣嘛。形式与内容能否协调统一,对一部戏剧演出的成败关系极大,找到恰当的表现形式,戏就活了,不伦不类的处理,则会把个好戏拖累死!这个戏只有五个人物,事件也十分简单,不靠情节来吸引人,两个小时左右,不换景,也不休息,就在一节昏暗的守车上,甚至有种单调的感觉。那么依你看,究竟靠什么来打动观众?

高行健 这个戏表面上看来确实是单调的,写的是人物情绪变化的过程,各自都互相观察、揣摩、从不安到内心的高度紧张,最后一爆发,戏也就完了,所谓欲扬先抑。为了把戏最后推向高潮,这种单调就非常必要了。而单调的背后是朴素,正是这个戏的风格。在舞台上,如果能达到极大的朴素而看不出在耍花招,那就最好了。要把这个戏的味道弄出来,首先是朴实自然的表演,象实生活中那样。而舞台美术和音响效果都应该寻求某种单一,比如行车的声响,就要造成这种单调的感觉,不要有旋律。舞台上布景就那么几张椅子,一个硬铺,能简洁到什么程度就简洁到什么程度。

林兆华 能省略的都省略掉。提到布景,我画了个草图,你看一看(参看本书插页中《绝对信号》舞台设计图)。就搞这样一个框架就行了,上平台就是守车,下了平台,前、后、左、右可自由变换空间,不做景片,天幕不出实物光影。这个戏时空多变,假定性强,戏处理得越自由,观众便越会运用自己的想象去丰富它。“景愈藏,境界愈大,景愈露,境界愈小”。这个戏布景并不重要,音响、灯光是灵魂。

高行健 灯光,象黑白照片,有点倒光和逆光的变化,火险基本上不在亮处。过去的舞台大都尽量搞得热闹,那是三、四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的趣味。

林兆华 我们得走戏曲的路子。戏曲舞台的时空变化,是演员演出来的,环境随着人走,人在景也在,人无景也无。

  话剧舞台的时空观念可以更自由、更大胆地打破四堵墙的限制,如从现实转到回忆、黑子与蜜蜂幽会的河边、小号家,都利用这个车体去解决。戏曲通过表演可以达到的,话剧也是可能的。这将给我们的表演出了个难题—— 一切都没有,人物还要演得真,同时又要把环境表现出来,就要靠修养,靠技巧了。

高行健 对了。最大限度地借鉴戏曲,只不过非程式化就是了。就靠表演,而且是极为朴素自然的表演。语言也不作表面上的修饰,有人说太水了,我追求的恰恰是生活中活人的语言,不必都铛铛作响,字正腔圆。

林兆华 那也是个风格。这个戏打动我的是真实,写的是普普通通的人,说的是普普通通的话,没有人为地拔高主题,没有多余的粉饰。我最欣赏的是它没有板起面孔教训观众。这一条戒律谁都明白,但做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往往不是把观众看得太傻,就是因袭直接为政治服务的老路,这是因为我们长期以来缺乏对艺术功能的研究。艺术不是政治,戏剧不是教课书,戏剧就是戏剧。王朝闻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艺术,不是充饥的面包,不是育婴儿的摇篮,更不是吓麻雀的稻草人,而是开启心灵的钥匙。”

   不研究当代观众精神、审美的需要,不打开通往观众心灵的航道,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是句空话。

  这个戏的调子要极朴素,极生活,极自然,表演、导演、布景、灯光、效果、服装、化装、道具等一切表现手段都要洗练,单纯化。追求的目标是毫无雕琢感。别林斯基说:“一切美的东西都必须是自然的。”我想只有自然而真实的作品,才会真有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因此,追求真实的美,自然的美,是这个戏的风格。

高行健 自然不等于自然主义。自然主义讲的是生理血统上的先天遗传,我们这个戏里没有遗传学。怎么朴素怎么真实就怎么演。

林兆华 要达到这点是非常困难的。最高明的表演是看不出在表演,看不出多余的花招,每个动作都是必要的,又要有最大的表现力。

高行健 你讲的动作极少这一点提醒了我。如果动作一下,就要有充分的内心根据。比方让黑子站在窗口去,这是极大的行动,它意味着准备犯罪。所以外部动作做起来要很干净,没有多余的小动作。

林兆华 极少的动作中感情要十分强烈。

高行健 法国玛格丽特·杜拉的影片《印度之歌》只用了七十多个镜头,而一般一部片子得五、六百个,少则也得三百多个镜头。所谓蒙太奇即镜头的剪接,无非是为了不断唤起观众的兴趣,而长镜头能不切割的地方就不切割。我们在场面调度和表演上,也应该靠简洁取胜。

林兆华 这个戏很多场面是“静止”的长镜头。还要发挥特写镜头之长,特写是心灵的放大,它是观众的导游,让观众把注意力集中在人的精神状态上。所以,对追光的使用要很好地研究。这个戏大量的是回忆、想象及内心的对白,如何区别心理活动的戏与现实的戏比较好办,如何在戏不间断的进行中,间隔现实与心理的戏就比较难解决。如黑子与蜜蜂见面后的一段内心的话,这是一对恋人在特殊的情境、特殊的心境下爱的倾诉。抑制不住感情又不能言明真相,构成了他们特殊的心理状态。我想最简便的办法是用追光把人物从现实中抽象出来,演员便可以立即进入人物的心理时空,而现实的时空依然在观众的想象中行进着。整个戏心理时空、现实时空的转换、交替要找寻最简洁的手段快速跳跃。以保持戏的连贯性。也有不少的戏心理时空与现实时空在舞台上是重叠出现的,时空的双重结构,给演员的表演又带来一个大的难题——  表演的多层次、双重性。回忆、想象都是此时此刻的回忆、想象,是现实的触发,如何把现实的心境与回忆、想象同时都演出来,在话剧表演技巧上将是有意义的尝试。破除习惯的表现方式是极难的。每个戏都有它的个性,探索个性化的表现方式又是件极兴奋的事。这是个侧重心理描写的戏,每个人物都面临着人生道路上善与恶、生存与毁灭的关口,每个人的愿望、追求又是强烈的,而且是在一种特定的人物关系和特定的情境中,表面的紧张和外露的激情都会破坏这个戏的情调,深沉、含蓄才能挖掘这个戏深藏的哲理。人物自身理智与情感的冲突又是这个戏的另一个特点。黑子、小号和蜜蜂这三个青年人的友谊、爱情的关系是真诚的,同时又构成一种三角关系。

  黑子对蜜蜂的爱是竭力抑制的,演员将情感和激情浓缩,很好地控制与掩饰是很重要的。我们一般总是概念化地去演刚强或软弱,热情或冷淡,爱或恨,正义或邪恶,而忽略了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最深刻的、最真实微妙的内心状态。在这个戏中我更多地不是从时空变化如何合理去考虑,心理逻辑的合理是我的出发点,心理活动的夸张和形象化是我着力要渲染的。不少场面可以称作“无”调度,靠语言的行动性,靠无声的交流,靠细致的表演来表现。我希望能够达到没有表演的表演,没有调度的调度。

高行健 如果能在话剧舞台上做到这一点,那就是个创造。

林兆华 比方说小号回忆、想象中的几段独白,就可以这么处理。没有动作和宁式,脸上也不做戏,就那么面对观众把内心的那种矛盾和感受很朴素地说出来。

高行健 观众肯定会听得下去的!

林兆华 蜜蜂的那段想象也可以这样处理,就站在观众眼前,同观众直接交流,可以把话讲到观众心里去。

高行健 表演艺术高明的话,应该有这种自信。

林兆华 场上基本上不走动,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都在昏暗中,有时候甚至一点光也不给,舞台上全黑,就只有几个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比方蜜蜂那一长段对未来的向往,在黑暗中只有她的声音,我想观众会想得更多……

高行健 这就绝了!完全可以试一试。

林兆华 我最近在琢磨这个问题,表演究竟靠什么吸引观众?

  我悟出了这么个道理:不在于你表演得多或少,而在于是不是耐看。演员哪怕半天不动,只要有韵味、有情绪,就能抓住观众。演员如果没有这种艺术勉力,那就只好靠手舞足蹈,挤眉弄眼,或者找些话说东道西,只好靠这些手段来抓住观众了。这是笨拙的表演。真正的大演员绝不靠这些哗众取宠,哪怕站在那里,也不必来个亮相,就能把观众吸引住了,这就需要演员有很高的艺术修养。

  话剧的台词固然重要,而无声的舞台语言往往被作家、导演所忽略,舞台上你说我说他说,不给观赏者留有一点回味、想象、思考的余地,好话说尽,戏也说没了。王朝闻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五十年代初老舍先生请齐白石把“蛙声十里出山泉”这一句诗用绘画来表现。白石老先生费了几天去思索,画了成群的蝌蝌顺山泉出谷来,让观者在想象中感受到蛙声。这才是艺术,“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更有吸引力。

高行健 最能体现这种艺术魅力的是绘画和雕塑。这些都是不动的,一个头像,罗丹的《沉思》,一个形体,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都把环境省略了。而伦勃朗的肖像画,背景只有个色影的调子,都在阴影中,只在脸部有点投光,内心深处的境界和情绪全出来了,就经得起人那么琢磨。真让人羡慕。绘画和雕塑能达到这种扭力,表演艺术为什么倒反而不如?我不信。观众面对着活的演员,活人对活人倒反而失去了这种魅力?得给演员出出难题。

林兆华 解放演员,如何让演员放松是个很大的问题,特别是话剧演员。为了让后排观众也能听得清、看得见,演员的表演就容易夸张,产生了那种舞台腔和过火表演。这得从小剧场试验起,缩小演员同观众之间的距离。这就是给演员出的难题,等于在演员面前放了一个放大镜,掺不得半点假。我们首都剧场的舞台,从台口到第一排观众席,中间隔着台唇、乐池、整整七米!

高行健 把演员同观众交流的最好的七米白白浪费掉了;

林兆华 这回一定得把小剧场搞起来,宴会厅不行就在排演厅里安点简易的灯光。演员也不化装,就穿日常生活中的服装,就作朴素真实的表演。搭个两尺高的小平台,有几根木条框子,表示一下守车的门窗,就那么点意思,把它放在观众当中,三面观众成了半圆形围着。

高行健 前面的观众甚至可以席地而坐:

林兆华 灯光设备就都裸露着,再放些可以移动的脚灯,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打。追光不够,就用大手电筒。

高行健 让观众清楚是演戏,也还让观众进戏,灯光和音响很重要,就靠这些来制造环境,表达情绪。最好能把灯光打到观众席中去,让观众也有那种夜间坐在守车里的感觉。

  音响最好是实物音响。加过去铁器的碰撞和敲击。

林兆华 摘舞台美术工作的几位同志都是专家,这都有办法。这次我们搞小剧场,表演是关键。多年来表演问题总是在“是体验呢?还是表现呢?”这中间争论不休,很少就戏剧自身的特点去挖掘它的潜力,探索戏剧艺术的未来。戏剧的实质是演员和观众的交流。对未来戏剧的探索最核心的问题是观众与演员的关系。而我们恰恰在这方面的研究甚少,演剧流派单一,技巧僵化,好象就那么几招,戏就得那样排,台词就得那样念,人物就得那样演,没有程式的程式,表演虚假得很,观众怎么会喜欢你那套装模做样的演出!问题的严重是在于还没有引起一些导演的重视。对“观众心理学”,更缺乏系统认真的研究。我们要研究当代观众的心理,要研究政治、经济发展、变化对群众艺术欣赏要求的影响,也要重视戏剧美学的研究。当前话剧有些不景气,是观众不爱看话剧呢?还是我们把观众赶跑了?我看后者是主要的。人们进剧场看戏应该是艺术的享受,美的追求,可我们总教训人.观众当然不买你的票,戏剧家与观众不能只是教育与被教育的关系,而是同志和朋友。

  我准备在演出结束后与观众座谈,直接听取观众意见,打破表演者与欣赏者的界线,沟通演员与观众的联系,听听观众的心声,真正了解观众才会产生好的戏剧。

  这次搞小剧场试验,有个很强烈的愿望,就是了解观众。

  看看他们喜欢什么样的表演?演员与观众能不能直接对话?观众是旁观者,还是参与者?这都是要研究的课题。戏剧靠演员精湛的表演来吸引观众。发挥演员的才能,加强演员与观众活的交流是戏剧的特长,在这点上电影、电视永远望尘莫及,戏剧的青春长在。

  这个戏在表演上的特点是层次多——现实、回忆和想象。这次我准备跳跃式的排练,先找准现实、回忆、想象、内心的话等等不同层次的不同的表现形式。很想听听你的具体想法。

高行健 只能说是一种设想。欧洲当前戏剧的表演有两大倾向,一是极度的夸张,一是极其自然。而我们通常的话剧舞台上的表演,我以为是介乎两者之间。这个戏则需要多层次的表演,但基调应该建立在自然朴素上,也就是你所说的那种似乎是不表演的表演。而在想象中,在梦境里,则又是极度的夸张和冲动的,甚至神经质的,但这种夸张绝不是程式化的。比如说黑子想象中的小号,并不是小号本人,而是带有黑子想象的主观色彩,是冷漠的、恶意的。小号想象中的黑子又是野蛮粗暴的,都染上了想象者的感情色彩。表演上应该有明显的区别。

林兆华 要让观众一眼就看明白,想象中的黑子和小号都不是真实的本人。

高行健 对,不如说是人物变形的显像。

林兆华 比方说,蜜蜂想象中黑子戴上了手铐,就可以处理成是小号铐着他,也可以走得更远,看不清人物的面貌,只是一种构图,一种情绪的外在体现,蜜蜂的心境的体现,并不是两个活人,甚至只是幻影。

高行健 如果表演上能达到这点,那就很有意思。表演可以变形到极大的限度,近乎戏曲和现代舞蹈的表演,但不要有一点程式化的东西,强烈而不失真。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林兆华 我明白你想达到的意境,这是强烈到极点的真实,并不是做作或漫画式的夸张。但无论哪种表演都要给观众以真实感,这就是来源于戏曲又不同于戏曲的地方。比如黑子想象中的蜜蜂,可望而又不可及,象是飘飘然的幻影,可形体神态又是自然的。

高行健 可以有极大的动作,把舞蹈的动作都用进去,但面部却没有表情。

林兆华 不在脸上做戏。

高行健 对了,大的形体动作,极为强烈,但面部是中性的,我把这称之为中性的表演。痛苦靠形体来表现,不必在脸上,这就更能打动人。

林兆华 演员要做到这点很不容易。更困难的是想象者的情绪要由在想象中出现的对方来表现,而这个对方又不能原封不动地演他原来的角色。

高行健 这有两个难题:一是同一角色多重色彩,现实中的黑子,黑子想象中的自我,以及蜜蜂和小号想象中的黑子,而各自想象中的黑子又不相同。再一个难题,是强烈的形体动作中保持中性的面孔。

林兆华 要完全做到这一点是不可能的,不信你试试看。

高行健 当然只能在某种程度上接近,但这恰恰是最有表现力的。痛苦和欢喜都不在脸上,或者说主要不在脸上,而更多在于形体,古希腊的雕塑,还有云岗石窟中的佛像就达到了这一点。京剧表演中也有近似之处。

林兆华 可以到排练场上试试看。总之要克服只在脸上做戏,要去追求每段戏的韵味和调子。诗意不在面部表情上也不在某一句台词中,光脸上做戏或甜腻腻地念词是念不出来的。要靠导演处理的整个调子,前后的情境,演员得全身心地来感受,诗意就自然流露出来了。这个戏是冷调子的抒情散文诗。

  蜜蜂那一长段独白,从想象到梦境,大约得七、八分钟,先念是念不下来的,得在音响、灯光、调度上给她创造个情境,把她身上的那种诗意和感情上的震动传达给观众。环境是虚幻的,表演区台上台下的界限都要打破,走到观众中去与他们谈心,演员可以有舞蹈的身段、步法,幅度极大,十分自由,但表演却依然要朴素真挚。

高行健 整个戏的表演就统一在这种真实感之中。舞台设计的极大的假定性,表演的极大的真实感。

林兆华 如何把这两者结合起来,现在还只是个设想,音响效果得帮大忙。

高行健 主要用实物音响来沟通人物和观众的情感,这可以说是第六个角色。它不只是通常那种解说性的,仅仅烘托一下气氛。应该象戏中的角色一样主动积极,更多采用对位,也就是说对比式的或同观众对话式的,这样就会更有力地带动演员和观众入戏。

林兆华 再有就是回忆,回忆是过去的现实。以往舞台上的处理只演回忆——再现过去的情境,这次我想试试把我的回忆同时叫观众感觉到。电影拍个叠影就解决了,可戏剧舞台上,一个演员要把此时此刻的我,及过去的我同时都表现出来.难度很大,但如果突破了,就是表演上的一个飞跃。是不是可以在演员心理上有这样一个层次,八角色中跳出来,他想他当时如何如何……“我当时是那样讲的”,“我当时看见她哭了……”,这就是我前面讲过的表演上的双重结构。

高行健 我只有个笼统的想法,在表演回忆的时候要有一种距离感,要冷静,近乎于平淡,动作要少,感情色彩要淡,声音要轻,好象是从远处来的,在蓝色的光圈下,冷的调子。

林兆华 内心的话我想不用话外音去处理,用真人去讲,观众又很容易认为是对白,弄不好很不真实。要打破对话的感觉,造成内心意识的流动,不创造新的表现手段是不行的。

高行健 能不能向曲艺中的评书和评弹借用些手法?一回头、一转脸就换一种声音和语调……

林兆华 那都容易显得假。

高行健 用小的麦克风,用气声?

林兆华 我们没这个设备。还是要想办法直接用表演来达到。

高行健 实在不行就用画外音。

林兆华 这在现在的舞台上已经用滥了,再说它剥夺演员的表演。

高行健 这难题看你的了。

林兆华 到排演场上去摸索吧。这比回忆、想象中的表演更难办。

高行健 你是喜欢出难题的。

林兆华 我们一步一步来吧。搞艺术总得有所追求,都是老套子,排的没劲,演的也没吭。我想还是不用麦克风,也不用话外音,在语气上想办法,处理成象流水一样。你原来不是说想搞个多声部的戏,能不能先试一试,把蜜蜂和黑子内心的那段交流改为二重唱?两个人的台词可以交叉、重叠。

高行健 好主意。原来那五个人物同时说话就是这意思。

林兆华 太短了,再扩展为半分钟到一分钟,弄足了!

高行健 好:明天就给你写出来。

林兆华 小号的想象同黑子的想象我觉得有些重复。小号的想象在思想上、艺术手法上都应该有个飞跃。

高行健 行,两三天以后给你。

林兆华 我想在守车里加个煤箱子,现实生活中也有。这样就可以把三个青年的戏调到观众面前来演。

高行健 你看着办吧。

林兆华 这个戏是冰川底层的激流,难就难在如何体现这些人物强烈的内心冲突。我希望剧作家们写一些沉默的戏剧,语言将不是主要的表现手段。

高行健 话剧同戏曲一样,应该是表演的艺术,如果只是文字上把词修饰得漂漂亮亮的,演员都没戏可演,那就只好朗诵了,导演也只好把演员当成牵线木偶,摆布来摆布去。

林兆华 戏剧讲究的是动作,要是剧本里不提供动作,可不就把演员摆来摆去。这个戏对演员有个特殊的要求:少动,能不动就不动,用不动来表现动,用表面上的静止来表现内心的激情,这就得走别的路子。

高行健 当然每个人物也都有自己的思想,但只是观念的冲突绝构成不了戏。我希望舞台上看到的是五个活人,每个人物内心活动十分激烈,又都在自我审视,在相互观察、猜度、试探之中,都想有非常积极的行动,却又都受到制约和牵制,还不能不克制住。而碰撞的最后的结局,只能有一条出路,那就是维护列车的安全,人物的命运都维系在一起了。这个戏不能直接去表现观念,并不等于没有观念。各种观念,权利也好,爱情也好,哥们儿的友谊也好,职责也好,兴趣爱好以至于大到理想,冲突的结果只有一个溢洪口,否则就泛滥,就造成灾难。而这个戏的激情就在这些互相冲突中迸发出来,并不在于人物自己的宣言。

林兆华 人在社会中生活,都要受到社会的制约,不能自我无限膨胀,否则这个社会就会解体。大到整个社会,小到一个集体,一个家庭,谁也不能自我扩张到无限的地步。这个戏的积极意义正在这里。正象老车长讲的:“我们乘的就是这么趟车,可大家都在这车上,就要懂得共同去维护列车的安全。”

高行健 这其实是个很热情的戏,有助于人们清醒地认识自己和自己生活的道路。生活本身的铁的逻辑叫青年们认清了这一点,也包括黑子,三个青年最后都挺身而出,置性命于不顾,不是一种冲动,而是在现实的矛盾中冲突的结果。

林兆华 我希望这个戏的结尾给人们留下的是:思索、暗示、回味、预言……不要叫观众给人物定案,我也不想用鞭子赶着观众去接受这个戏的主题。和你商量一下,最好这个戏的结尾不要欢乐的结局,欢乐不一定给人希望和力量,叫观众感觉到他们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旋律”就行了,至于他们找到了什么,留给观众去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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