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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人(三幕剧)》(节选)
 
     

                                北京人(三幕剧) 

曹禺《北京人》

 

                    第一幕

 

  中秋节,将近正午的光景,在北平曾家旧宅的小花厅里,一切都还是静幽幽的,屋内悄无一人,只听见靠右墙长条案上一架方棱棱的古老苏钟迟缓低郁地迈着他嘀塔嘀嗒的衰弱的步子,屋外,主人蓄养的白鸽成群地在云霄里盘旋,时而随着秋风吹下一片冷冷的鸽哨响,异常嘹亮悦耳,这银笛一般的天上音乐使久羁在暗屋里的病人也不禁抬起头来望望:从后面大花厅一排明净的敞窗望过去,正有三两朵白云悠然浮过蔚蓝的天空。

 

  这间小花厅是上房大客厅和前后院朝东的厢房交聚的所在,屋内一共有四个出入的门路。屋右一门通大奶奶的卧室,门前悬挂一张精细无比的翠绿纱帘,屋左一门通入姑奶奶——曾文彩,嫁与留过洋的 江泰 先生的——睡房,门前没有挂着什么,

 

  门框较小,也比较肮脏,似乎里面的屋子也不甚讲究。小花厅的后墙几乎完全为一排狭长的纸糊的隔扇和壁橱似的小书斋占满。这排纸糊的隔扇,就是上房的侧门,占有小花厅后壁三分之二的地位。门槛离地约有一人,踏上一步石台阶,便迈入门内的大客厅里。天色好,这几扇狭长的纸糊隔扇也完全推开,可以望见上房的气象果然轩豁宽敞,正是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家门第。里面大客厅的门窗都开在右面,向前院的门大敞着,露出庭院中绿荫萌的枣树藤萝和白杨。此时耀目的阳光通过客厅里(即大客厅)一列明亮的窗子,洒满了一地,又返射上去,屋内阴影浮沉,如在水中,连暗淡失色的梁柱上的金粉以及天花板上脱落的藻饰也在这阳光的返照里熠熠发着光彩。相形之下,接近观众眼目的小花厅确有些昏暗。每到秋老虎的天气,屋主人便将这大半壁通大客厅的门扇整个掩闭,只容左后壁小书斋内一扇

 

  圆月形的纱窗漏进一些光亮,这半暗的小花厅便显得荫凉可喜。屋里老主人平日不十分喜欢离开后院的寝室的,但有时也不免到此地来养息。这小书斋居然也有个名儿。门额上主人用篆书题了养心斋三个大字的横匾。其实它只是小花厅的壁橱,占了小花厅后壁不到三分之一的地位,至多可以算作小花厅的耳室。书斋里正面一窗,可以望见后院老槐树的树枝,左面一门(几乎是看不见的)正通后面的庭院和曾老太爷的寝室。这耳室里沿墙是一列书箱,里面装满了线装书籍,窗前有主人心爱的楠木书案,紫檀八仙凳子,案放着笔墨画砚,磁器古董,都是极其古雅而精致。这一代的主人们有时在这里作画吟诗,有时在这里读经清谈,有时在这里卜卜课,无味了就打瞌睡。

 

  讲起来这小花厅原是昔日一个谈机密话的地方。当着曾家家运旺盛的时代,宾客盈门,敬德公,这位起家立业的祖先,创下了一条规矩:体己的亲友们都照例请到此地来坐候,待到他朝中归来,或者请入养心斋来密谈,或者由养心斋绕到后院的签押房里来长叙,以别于在大客厅候事的后生们。那时这已经鬓发斑白的老翁还年青,正是翩翩贵胄,意气轩昂,每日逐花问柳,养雀听歌,过着公子哥儿的太平年月。

 

  如今过了几十年了,这间屋子依然是曾家子孙们聚谈的所在。因为一则家世的光辉和祖宗的遗爱都仿佛集中在这块地方,不肖的子孙纵不能再像往日敬德公那样光大门第,而缅怀已逝的繁华,对于这间笑谈坐息过王公大人的地方,也不免徘徊低首,不忍遽去。再则统管家务的大奶奶(敬德公的孙媳)和她丈夫就住在右边隔壁,吩咐和商量一切自然离不开这个地方。加以这间房屋四通八达,盖得十分讲究。我们现在还看得出栋梁上往日金碧辉煌的痕迹。所以至今虽然家道衰微,以至于连大客厅和西厢房都不得已让租与一个研究人类学的学者,但这一面的房屋再也不肯轻易让外人居用。这是曾家最后的一座堡垒。纵然花园的草木早已荒芜,屋内的柱梁亦有些褪色,墙壁的灰砌也大半剥蚀,但即便处处都像这样显出奄奄一息的样子,而主人也要在四面楚歌的环境中勉强挣扎、抵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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