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三幕剧)
其实蓦一看这间屋子决不露一点寒伧模样。我们说过那沉重的苏钟就装潢得十分堂皇,钟后那扇八角形的玻璃窗也打磨得光亮,(北平老式的房子屋与屋之间也有玻璃窗)里面深掩着杏色的幔子,——大奶奶的脾气素来不肯让人看见她在房里做些什么——仿佛锁藏着无限的隐秘。钟前横放一架金锦包裹的玉如意,祖宗传下来为子孙下定的东西。两旁摆列着盆景兰草和一对二十年前作为大奶奶陪嫁的宝石红的古瓶。条案前立一张红木方桌,有些旧损,上面铺着紫线毯,开饭时便抬出来当作饭桌。现在放着一大盘冰糖葫芦,有山楂红的,紫葡萄的,生荸荠的,胡桃仁的,山药豆的,黑枣的,梨片的,大红橘子瓣的,那鲜艳的颜色使人看着几乎忍不住流下涎水。靠方桌有两三把椅子和一只矮凳,擦得都很洁净。左墙边上倚一张半月形的紫檀木桌,放在姑奶奶房门上首,桌上有一盆佛手,几只绿绢包好的鼻烟壶,两三本古书。当中一只透明的玻璃缸,有金鱼在水藻里悠然游漾。桌前有两三把小沙发,和一个矮几,大约是留学生江泰出的主意,摆的较为别致。这面墙上悬挂一张董其昌(董其昌(1555——1636),字宰,号思白,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人,明书画家。有《容台集》、《容台别集》、《画禅室随笔》、《画旨》、《画眼》等。的行书条幅,装裱颇古。近养心斋的墙角处悬一张素锦套着的七弦琴,橙黄的丝穗重重的垂下来。后面在养心斋与通大客厅的隔扇之间空着一块白墙,一幅淡远秀劲的墨竹挂在那儿,这看来似乎装裱得不久。在这幅竹子的右边立一个五尺高的乌木雕龙灯座,龙嘴衔一个四方的纱灯,灯纱是深蓝色的,画着彩色的花鸟。左边放一个白底蓝花仿明磁的大口磁缸里面斜插了十几轴画。缸边放两张方凳,凳上正搁着一只皮箱虚掩着箱盖。
屋内静悄悄的,天空有断断续续的鸽哨响。外面长胡同里仿佛有一个人很吃力地缓缓推着北平独有的单轮水车,在磷磷不平的石铺的狭道上一直是单调地“吱妞妞,吱妞妞”地呻嘶着。这郁塞的轮轴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中间偶尔夹杂了挑担子的剃头师傅打着“唤头”(一种熟铁做成巨镊似的东西,以一巨钉自镊隙中打出,便发出“ㄘ尢儿、ㄘ尢儿”的金属音)如同巨蜂鸣唱一般嗡嗡的声音。间或又有磨刀剪的人吹起烂旧的喇叭“唔吼哈哈”地吼叫,冲破了单调的沉闷。
屋内悄然无人,淡琥珀色的宫瓷盆内蓄养着素心兰,静静散发着幽香,微风吹来,窗外也送进来桂花甜沁沁的气息。
〔半晌。
〔远远自大客厅通前院的门走进来曾大奶奶和张顺,他们匆匆穿过大花厅,踱入眼前这间屋子。张顺,一个三十上下的北平仆人,恭谨而又有些焦灼地随在后面。
〔曾思懿(大奶奶的名字),是一个自小便在士大夫家庭熏陶出来的女人。自命知书达礼,精明干练,整天满脸堆着笑容,心里却藏着刀,虚伪,自私,多话,从来不知自省。平素以为自己既慷慨又大方,而周围的人都是谋害她的狼鼠。嘴头上总嚷着“谦忍为怀”,而心中无时不在打算占人的便宜,处处思量着“不能栽了跟头”。一向是猜忌多疑的,还偏偏误认是自己感觉的敏锐:任何一段谈话她都像听得出是恶意的攻讦,背后一定含有阴谋,计算,成天战战兢兢,好在自己造想的权诈诡秘的空气中勾心斗角。言辞间尽性矫揉造作,显露她那种谦和,孝顺,仁爱……种种一个贤良妇人应有的美德,藉此想在曾家亲友中博得一个贤惠的名声,但这些亲友们没有一个不暗暗憎厌她,狡诈的狐狸时常要露出令人齿冷的尾巴的。她绝不仁孝(她恨极那老而不死的老太爷),还夸口是稀见的儿妇,贪财若命,却好说她是第一等慷慨。暗放冷箭简直成了癖性,而偏爱赞美自己的口德,几乎是虐待眼前的子媳,但总在人前叹惜自己待人过于厚道。有人说她阴狠,又有人说她不然。骂她阴狠的,是恨她笑里藏刀,胸怀不知多么偏狭诡秘;看她不然的,是谅她胆小如鼠,怕贼,怕穷,怕死,怕一切的恶人和小小的灾难,因为瞥见墙边一棵弱草,她不知哪里来的怨毒,定要狠狠踩绝了根苗,而遇着了那能蜇噬人的蜂蛇,就立刻暗避道旁,称赞自己的涵养。总之,她自认是聪明人,能干人,利害人,有抱负的人;只可惜错嫁在一个衰微的士大夫家,怨艾自己为什么偏偏生成是一个妇道。她身材不高,兔眼睛微微有点斜。宽前额,高鼻梁,厚厚的嘴唇,牙齿向前暴突,两条乌黑的细眉像刀斩一般地涂得又齐又狠。说话时,极好暗窥看对方的神色,举止言谈都非常机警。她不到四十岁的模样,身体已经发胖,脸上仿佛有些浮肿。她穿一件浅黄色的碎花旗袍,金绣缎鞋,腋下系着一串亮闪闪的钥匙,手里拿着账单,眉宇间是恼怒的。 上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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