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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死场
 
     

生死场      
 

                       
  
赵三门前,麦场上小孩子牵著马,因为是一条年青的马,它跳著荡著尾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场来。小马欢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场上的“石磙”,它的前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几下,接著它必然像索求什么似的叫起不很好听的声来。

  王婆穿的宽袖的短袄,走上平场。她的头发毛乱而且绞卷著。朝晨的红光照著她,她的头发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缨穗,红色并且蔫卷。

  马儿把主人呼唤出来,它等待给它装置“石磙”,“石磙”装好的时候,小马摇著尾巴,不断的摇著尾巴,它十分驯顺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席子潮湿一点,席子被拉在一边了;孩子跑过去,帮助她,麦穗布满平场,王婆拿著耙子站到一边。小孩欢跑著立到场子中央,马儿开始转跑。小孩在中心地点也是转著。好像画圆周时用的圆规一样,无论马儿怎样跑,孩子总在圆心的位置。因为小马发疯著,飘扬著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贪玩,弄得麦穗溅出场外。王婆用耙子打著马,可是走了一会它游戏够了,就和斯耍著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样,休息下来。王婆著了疯一般地又挥著耙子,马暴跳起来,它跑了两个圈子,把“石磙”带著离开铺著麦穗的平场;并且嘴里咬嚼一些麦穗。系住马勒带的孩子挨著骂:

  “呵!你总偷著把它拉上场,你看这样的马能打麦子吗?死了去吧!别烦我吧!”

  小孩子拉马走出平场的门;到马槽子那里,去拉那个老马。把小马束好在杆子间。老马差不多完全脱了毛,小孩子不爱它,用勒带打著它起,可是它仍和一块石头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样不容搬运。老马是小马的妈妈,它停下来,用鼻头偎著小马肚皮间破裂的流著血的伤口。小孩子看见他爱的小马流血,心中惨惨的眼泪要落出来,但是他没能晓得母子之情,因为他还没能看见妈妈,他是私生子。脱著光毛的老动物,催逼著离开小马,鼻头染著一些血,走上麦场。

  村前火车经过河桥,看不见火车,听见隆隆的声响。王婆注意著旋上天空的黑烟。前村的人家,驱著白菜车去进城,走过王婆的场子时,从车上抛下几个柿子来,一面说:“你们是不种柿子的,这是贱东西,不值钱的东西,麦子是发财之道呀!”驱著车子的青年结实的汉子过去了;鞭子甩响著。

  老马看著墙外的马不叫一声,也不响鼻子。小孩子拿柿子吃,柿子还不十分成熟,半青色的柿子,永远被人们摘取下来。

  马静静地停在那里,连尾巴也不甩一下。也不去用嘴触一触石磙;就连眼睛它也不远看一下,同是它也不怕什么工做,工作来的时候,它就安心去开始;一些绳锁束上身时,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有时它过份疲惫而不能支持,行走过份缓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是用别的什么,但是它并不暴跳,因为一切过去的年代规定了它。

  麦穗在场上渐渐不成形了!

  “来呀!在这儿拉一会马呀!平儿!”

  “我不愿意和老马在一块,老马整天像睡著。”

  平儿囊中带著柿子走到一边去吃,王婆怨怒著:

  “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还有爹哩!”

  平儿没有理谁,走出场子,向著东边种著花的地端走去。他看著红花,吃著柿子走。

  灰色的老幽灵暴怒了:“我去唤你的爹爹来管教你呀!”

  她像一支灰色的大鸟走出场去。

  清早的叶子们!树的叶子们,花的叶子们,闪著银珠了!太阳不著边际地圆轮在高梁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预备早饭了。

  老马自己在滚压麦穗,勒带在嘴下拖著,它不偷食麦粒,它不走脱了轨,转过一个圈,再转过一个,绳子和皮条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摩擦,老动物自己无声的动在那里。

  种麦的人家,麦草堆得高涨起来了!福发家的草地也涨过墙头。福发的女人吸起烟管。她是健壮而短小,烟管随意冒著烟;手中的耙子,不住的耙在平场。

  侄儿打著鞭子行经在前面的林荫,静静悄悄地他唱著寂寞的歌;她为歌声感动了!耙子快要停下来,歌声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著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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