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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峡中
 
     

山峡中      

野猫子掉回头去啐了一口。

  “看进去了!看进去了!”

  鬼冬哥一面端开敦肉的锅,一面打趣着我。

  于是,我的回味,便同山风刮着的火烟,一道儿溜走了。

  中夜,纷乱的足声和嘈杂的低语,惊醒了我;我没有翻爬起来,只是静静地睡着。象是野猫子吧?走到我所睡的地方,站了一会,小声说道:

  “睡熟了,睡熟了。”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瞒我的事在发生着了,心里禁不住惊跳起来,但却不敢翻动,只是尖起耳朵凝神地听着,忽然听见夜白飞哀求的声音,在暗黑中颤抖地说着:

  “这太残酷了,太,太残酷了……魏大爷,可怜他是……”

  尾声低小下去,听着的只是夜深打岸的江涛。

  接着老头子发出钢铁一样的高声,叱责着:

  “天底下的人,谁可怜过我们?……小伙子,个个都对我们捏着拳头哪!要是心肠软一点,还活得到今天么?你……哼,你!小伙子,在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他,又知道我们的……咳,那么多!怎好白白放走呢?”

  那边角落里躺着的小黑牛,似乎被人抬了起来,一路带着痛苦的呻唤和着杂色的足步,流向神词的外面去。一时屋里静悄悄的了,简直空洞得十分怕人。

  我轻轻地抬起头,朝破壁缝中望去,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岩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参差,或浓或淡地画了出来,更显着峡壁的阴森和凄郁,比黄昏时候看起来还要怕人些。山脚底,汹涌着一片蓝色的奔流,碰着江中的石礁,不断地在月光中溅跃起、喷射起银白的水花。白天,尤其黄昏时候,看起来象是顽强古怪的铁索桥呢,这时却在皎洁的月下,露出妩媚的修影了。

  老头子和野猫子站在桥头。影子投在地上。江风掠飞着他们的衣裳。

  另外抬着东西的几个阴影,走到索桥的中部,便停了下来。蓦地一个人那么样的形体,很快地丢下江去。原先就是怒吼着的江涛,却并没有因此激起一点另外的声息,只是一霎时在落下处,跳起了丈多高亮晶晶的水珠,然而也就马上消灭了。

  我明白了,小黑牛已经在这世界上凭借着一只残酷的巨手,完结了他的悲惨的命运了。但他往天那样老实而苦恼的农民样子,却还遗留在我的心里,搅得我一时无法安睡。

  他们回来了。大家都是默无一语地悄然题下,显见得这件事的结局是不得已的,谁也不高兴做的。

  在黑暗中,野老鸦翻了一个身,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

  没有谁答一句话,只有庙外的江涛和山风,鼓噪地应和着。

  我回忆起小黑牛坐在坡上歇气时,常常爱说的那一句话了,“那多好呀!……那样的山地!……还有那小牛!”

  随着他那忧郁的眼睛了望去,一定会在晴明的远山上面,看出点点灰色的茅屋和正在缕缕升起的蓝色轻烟的。同伙们也知道,他是被那远处人家的景色,勾引起深沉的怀乡病了,但却没有谁来安慰他,只是一阵地瞎打趣。

  小骡子每次都爱接着他的话说:

  “还有那白白胖胖的女人罗!”

  另一人插喝道:

  “正在张太爷家里享福哪,吃好穿好的。”

  小黑牛呆住了,默默地低下了头。

  “鬼东西,总爱提这些!……我们打几盘再走吧,牌喃?牌喃?……谁抢着?”

  夜白飞始终袒护着小黑牛:众人知道小黑牛的悲惨故事,也是由他的嘴巴传达出来的。

  “又是在想,又是在想!你要回去死在张太爷的拳头下才好的!……同你的山地牛儿一块去死吧!”

  鬼冬哥在小黑牛的鼻子尖上示威似地摇一摇拳头,就抽身到树荫下打纸牌去了。

  小黑牛在那个世界里躲开了张太爷的拳击,掉过身来在这个世界里,却仍然又免不了江流的吞食。我不禁就由这想起,难道穷苦人的生活本身,便原是悲痛而残酷的么?也许地球上还有另外的光明留给我们的吧?明天我终于要走了。

  次晨醒来,只有野猫子和我留着。

  破败调残的神祠,尘灰满积的神龛,吊挂蛛网的屋角,俱如我枯燥的心地一样,是灰色的、暗淡的。

  除却时时刻刻都在震人心房的江涛声而外,在这里简直可以说没有一样东西使人感到兴奋了。

  野猫子先我起来,穿着青花布的短衣,大脚统的黑绸裤,独自生着火,敦着开水,悠悠闲闲地坐在火旁边唱着:

  江水呵,

  慢慢流,

  流呀流,

  流到东边大海头,

  我一面爬起来扣着衣纽,听着这样的歌声,越发感到岑寂了。便没精打采地问(其实自己也是知道的):

  “野猫子,他们哪里去了?”

  “发财去了!”

  接着又唱她的:

  那儿呀,没有忧!

  那儿呀,没有愁!

  她见我不时朝昨夜小黑牛睡的地方了望,便打探似地说道;

  “小黑牛昨夜可真叫得凶,大家都吵来睡不着。”

  一面闪着她乌黑的狡猾的眼睛。

  “我没听见。”

  打算听她再捏造些什么话,便故意这样地回答。

  “一早就抬他去医伤去了!……他真是个该死的家伙,不是爸爸估着他,说着好话,他还不去呢!”

  她比着手势,很出色地形容着,好象真有那么一回事一样。

  刚在火堆边坐着的我,简直感到忿怒了,便低下头去,用干树枝拔着火,冷冷地说:

  “你的爸爸,太好了,太好了!……可惜我却不能多跟他老人家几天了。”

  “你要走了么?”她吃了一惊,随即生气地骂道:“你也想学小黑牛了!”

  “也许……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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