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子夜
(节选)》
但毕竟尚有《太上感应篇》这护身法宝在他手上,而况四小姐蕙芳,七少爷阿
萱一对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虽入“魔窟”,亦未必竟堕“德行”,所以吴
老太爷闭目养了一会神以后,渐渐泰然怡然睁开眼睛来了。
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的窗洞像几
百只怪眼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
了;光秃秃的平地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
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似的一串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
的强光,啵——啵——地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的小箱子冲
将过来!近了!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觉得他的头颅仿佛是在
颈脖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发光的,立方体的,圆锥形的,
——混杂的一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了轰,轰,轰!轧,轧,轧!
啵,啵,啵!猛烈嘈杂的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吴老太爷悠然转过一口气来,有说话的声音在他耳边动
荡: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车罢工,这月是电车了!上月底共产
党在北京路闹事,捉了几百,当场打死了一个。共产党有枪呢!听三弟说,各工厂
的工人也都不稳。随时可以闹事。时时想暴动。三弟的厂里,三弟公馆的围墙上,
都写满了共产党的标语……”
“难道巡捕不捉么?”
“怎么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哟!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不要性命的人!—
—可是,四妹,你这一身衣服实在看了叫人笑。这还是十年前的装束!明天赶快换
一身罢!”
是二小姐芙芳
和四
小姐蕙芳的对话。吴老太爷猛睁开了眼睛,只见左右前后都
是像他自己所坐的那种小箱子——汽车。都是静静地一动也不动。横在前面不远,
却像开了一道河似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匆忙地杂乱地交流着各色各样的车
子;而夹在车子中间,又有各色各样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赶在屁股后似的跌跌撞
撞地快跑。不知从什么高处射来的一道红光,又正落在吴老太爷身上。
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点,所谓“抛球场”。东西行的车辆此时正在
那里静候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的命令。
“二姊,我还没见过三嫂子呢。我这一身乡气,会惹她笑痛了肚子罢。”
蕙芳轻声说,偷眼看一下父亲,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车里的时髦女人。芙
芳笑了一声,拿出手帕来抹一下嘴唇。
一股浓香直扑进吴老太爷的鼻子,痒痒地似乎怪难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乡下去过,也没看见像你这一身老式的衣裙。”
“可不是。乡下女人的装束也是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
像一枝尖针刺入吴老太爷迷惘的神经,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
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识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装束;虽则尚在五月,却因今天骤
然闷热,二小姐已经完全是夏装;淡蓝色的薄纱紧裹着她的壮健的身体,一对丰满
的乳房很显明地突出来,袖口缩在臂弯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种说不出的
厌恶,突然塞满了吴老太爷的心胸,他赶快转过脸去,不提防扑进他视野的,又是
一位半裸体似的只穿着亮纱坎肩,连肌肤都看得分明的时装少妇,高坐在一辆黄包
车上,翘起了赤裸裸的一只白腿,简直好像没有穿裤子。“万恶淫为首”!这句话
像鼓槌一般打得吴老太爷全身发抖。然而还不止此。吴老太爷眼珠一转,又瞥见了
他的宝贝阿萱却正张大了嘴巴,出神地贪看那位半裸体的妖艳少妇呢!老太爷的心
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动,喉间是火辣辣地,好像塞进了一大把的
辣椒。
此时指挥交通的灯光换了绿色,吴老太爷的车子便又向前进。冲开了各色各样
车辆的海,冲开了红红绿绿的耀着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进!机械的骚音,汽
车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气,霓虹电管的赤光——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
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心灵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只有头晕!直
到他的刺激过度的神经像要爆裂似的发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脏不能再跳动!
呼卢呼卢的声音从吴老太爷的喉间发出来,但是都市的骚音太大了,二小姐,
四小姐和阿萱都没有听到。老太爷的脸色也变了,但是在不断的红绿灯光的映射中,
谁也不能辨别谁的脸色有什么异样。
汽车是旋风般向前进。已经穿过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静安寺路上开足了速率。
路旁隐在绿荫中射出一点灯光的小洋房连排似的扑过来,一眨眼就过去了。五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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