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子夜
(节选)》
慢地喝着汽水,时时把眼光射住了身边的那一道门。这门现在关着,偶或闪开了一
条缝,便有醉人的脂粉香和细碎的笑语声从缝里逃出来。
忽然这位军装男子放下了汽水杯子站起来,马靴后跟上的钢马刺碰出叮——的
声音,他作了个立正的姿势,迎着那道门里探出来的一个女人的半身,就是一个六
十度的鞠躬。
女人是吴少奶奶,冷不防来了这么一个隆重的敬礼,微微一怔。但当这位军装
男子再放直了身体的时候,吴少奶奶也已经恢复了常态,微笑点着头说:
“呀,是雷参谋!几时来的?——多谢,多谢!”
“哪里话,哪里话!本想明天来辞行,如今恰又碰上老太爷的大事,是该当来
送殓的。听说老太爷是昨晚上去世,那么,
吴
夫人,您一定辛苦得很。”
雷参谋谦逊地笑着回答,眼睛却在打量吴少奶奶的居丧素装:黑纱旗袍,紧裹
在臂上的袖子长过肘,裾长到踝,怪幽静地衬出颀长窈窕的身材;脸上没有脂粉,
很自然的两道弯弯的不浓也不淡的眉毛,眼眶边微微有点红,眼睛却依然那样发光,
滴溜溜地时常转动,——每一转动,放射出无限的智慧,无限的爱娇。雷参谋忍不
住心里一跳。这样清丽秀媚的“吴少奶奶”在他是第一次看到,然而埋藏在他心深
处已有五年之久的另一个清丽秀媚的影子——还不叫做“吴少奶奶”而只是“密司
林佩瑶”,猛的浮在他眼前,而且在啃啮他的心了。这一“过去”的再现,而且恰
在此时,委实太残酷!于是雷参谋不等吴少奶奶的回答,咬着嘴唇,又是一个鞠躬,
就赶快走开,从那些“标金”“棉纱”的声浪中穿过,他跑进那大餐室的后半间去
了。
刚一进门,就有两个声音同时招呼他:
“呀!雷参谋!来得好,请你说罢!”
这一声不约而同的叫唤,像禁咒似的立刻奏效;正在争论着什么事的人声立刻
停止了,许多脸都转了方向,许多眼光射向这站在门边的雷参谋的身上。尚在雷参
谋脑膜上粘着的吴少奶奶淡妆的影子也立刻消失了。他微微笑着,眼光在众人脸上
扫过,很快的举起右手碰一下他的军帽沿,又很快的放下,便走到那一堆人跟前,
左手拍着一位矮胖子的肩膀,右手抓住了伸出来给他的一只手,好像松出一口气似
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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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该不是在这里讨论几两几钱的标金和花纱罢?那个,我是全然外行。”
矮胖子不相信似的挺起眉毛大笑,可是他的说话机会却被那位伸手给雷参谋的
少年抢了去了:
“不是标金,不是花纱,却也不是你最在行的狐步舞,探戈舞,或是《丽娃丽
妲》歌曲,我们是在这里谈论前方的军事。先坐了再说罢。”
“哎!黄奋!你的嘴里总没有好话!”
雷参谋装出抗议的样子,一边说,一边皱一下眉头,便挤进了那位叫做黄奋的
西装少年所坐的沙发榻里。和雷参谋同是黄埔出身,同在战场上嗅过火药,而且交
情也还不差,但是雷参谋所喜欢的擅长的玩意儿,这黄奋却是全外行;反之,这黄
奋爱干的“工作”虽然雷参谋也能替他守秘密,可是谈起来的时候,雷参谋总是摇
头。这两个人近来差不多天天见面,然而见面时没有一次不是吵吵闹闹的。现在,
当这许多面熟陌生的人们跟前,黄奋还是那股老脾气,雷参谋就觉得怪不自在,很
想躲开去,却又不好意思拔起腿来马上就走。
静默了一刹那。似乎因为有了新来者,大家都要讲究礼让,都不肯抢先说话。
此时,麇集在这大餐室前半间的另一群人却在嘈杂的谈话中爆出了哄笑。“该死!……
还不打他?”夹在笑声中,有人这么嚷。雷参谋觉得这声音很熟,转过脸去看,但
是矮胖子和另一位细头长脖子的男人遮断了他的视线。他们是坐在一张方桌子的旁
边,背向着那架环洞桥式的百宝橱,桌子上摆满了汽水瓶和水果碟。矮胖子看见雷
参谋的眼光望着细头长脖子的男人,便以为雷参谋要认识他,赶快站起来说:
“我来介绍。雷参谋。这位是
孙吉人
先生,太平洋轮船公司总经理。”
雷参谋笑了,他对孙吉人点点头;接过一张名片来,匆匆看了一眼,就随便应
酬着:
“
孙先生还办皖北长途汽车么?一手兼绾水陆交通。佩服,佩服。”
“可不是!孙吉翁办事有毅力,又有眼光,就可惜这次一开仗,皖北恰在军事
区域,吉翁的事业只得暂时停顿一下。——但是,雷参谋,近来到底打得怎样了?”
矮胖子代替了孙吉人回答。他是著名的“喜欢拉拢”,最会替人吹,朋友中间
给他起的诨名叫“红头火柴”,——并非因为他是光大火柴厂的老板,却实在是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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