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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菲女士的日记
 
     

莎菲女士的日记       

 十二月二十八

  今天我请毓芳同云霖看电影。毓芳却邀了剑如来。我气得只想哭,但我却纵声的笑了。 剑如,她是多么可以损害我自尊之心的;因为她的容貌,举止,无一不象我幼时所最投洽的 一个朋友,所以我不觉的时常在追随她,她又特意给了我许多敢于亲近她的勇气。但后来, 我却遭受了一种不可忍耐的待遇,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我都会痛恨我那过去的,不可追悔的 无赖行为:在一个星期中我曾足足的给了她八封长信,而未被人理睬过。毓芳真不知想的哪 一股劲,明知我不愿再提起从前的事,却故意邀着她来,象有心要挑逗我的愤恨一样,我真 气了。

  我的笑,毓芳和云霖不会留意这有什么变异,但剑如,她能感觉到;可是她会装,装糊 涂,同我毫无芥蒂的说话。我预备骂她几句,不过话到口边便想到我为自己定下的戒条。并 且做得太认真,反令人越得意。所以我又忍下心去同她们玩。

  到真光时,还很早,在门口遇着一群同乡的小姐们,我真厌恶那些惯做的笑靥,我不去 理她们,并且我无缘无故地生气到那许多去看电影的人。我乘毓芳同她们说到热闹中,丢下 我所请的客,悄悄回来了。

  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会原谅我的。谁也在批评我,谁也不知道我在人前所忍受的一些人 们给我的感触。别人说我怪僻,他们哪里知道我却时常在讨人好,讨人欢喜。不过人们太不 肯鼓励我说那太违心的话,常常给我机会,让我反省我自己的行为,让我离人们却更远了。

  夜深时,全公寓都静静的,我躺在床上好久了。我清清白白的想透了一些事,我还能伤 心什么呢?

  十二月二十九

  一早毓芳就来电话。毓芳是好人,她不会扯谎,大约剑如是真病。毓芳说,起病是为 我,要我去,剑如将向我解释。

  毓芳错了,剑如也错了,莎菲不是欢喜听人解释的人。根本我就否认宇宙间要解释。朋 友们好,便好;合不来时,给别人点苦头吃,也是正大光明的事。我还以为我够大量,太没 报复人了。剑如既为我病,我倒快活,我不会拒绝听别人为我而病的消息。并且剑如病,还 可以减少点我从前自怨自艾的烦恼。

  我真不知应怎样才能分析我自己。有时为一朵被风吹散了的白云,会感到一种渺茫的, 不可捉摸的难过;但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苇弟其实还大我四岁)把眼泪一颗一颗掉到 我手背时,却象野人一样在得意的笑了。苇弟从东城买了许多信纸信封来我这里玩,为了他 很快乐,在笑,我便故意去捉弄,看到他哭了,我却快意起来,并且说请珍重点你的眼泪 吧,不要以为姊姊象别的女人一样脆弱得受不起一颗眼泪……”“还要哭,请你转家去哭, 我看见眼泪就讨厌……自然,他不走,不分辩,不负气,只蜷在椅角边老老实实无声的去 流那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那末多的眼泪。我,自然,得意够了,又会惭愧起来,于是用着姊姊 的态度去喊他洗脸,抚摩他的头发。他镶着泪珠又笑了。

  在一个老实人面前,我已尽自己的残酷天性去磨折他,但当他走后,我真想能抓回他 来,只请求他:我知道自己的罪过,请不要再爱这样一个不配承受那真挚的爱的女人了 吧!

  一月一号

  我不知道那些热闹的人们是怎样的过年,我只在牛奶中加了一个鸡子,鸡子是昨天苇弟 拿来的,一共二十个,昨天煨了七个茶卤蛋,剩下十三个,大约够我两星期吃。若吃午饭 时,苇弟会来,则一定有两个罐头的希望。我真希望他来。

  因为想到苇弟来,我便上单牌楼去买了四合糖,两包点心,一篓橘子和苹果,预备他来 时给他吃。我断定今天只有他才能来。

  但午饭吃过了,苇弟却没来。

  我一共写了五封信,都是用前几天苇弟买来的好纸好笔。

  我想能接得几个美丽的画片,却不能。连几个最爱弄这个玩艺儿的姊姊们都把我这应得 的一份儿忘了。不得画片,不希罕,单单只忘了我,却是可气的事。不过自己从不曾给人拜 过一次年,算了,这也是应该的。

  晚饭还是我一人独吃,我烦恼透了。

  夜晚毓芳云霖来了,还引来一个高个儿少年,我想他们才真算幸福;毓芳有云霖爱她, 她满意,他也满意。幸福不是在有爱人,是在两人都无更大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地过 日子。自然,有人将不屑于这平庸。但那只是另外人的,与我的毓芳无关。

  毓芳是好人,因为她有云霖,所以她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她去年曾替玛丽作过 一次恋爱婚姻的介绍。她又希望我能同苇弟好,她一来便问苇弟。但她却和云霖及那高个儿 把我给苇弟买的东西吃完了。

  那高个儿可真漂亮,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美,从来我还没有留心到。只以为一个 男人的本行是会说话,会看眼色,会小心就够了。今天我看了这高个儿,才懂得男人是另铸 有一种高贵的模型,我看出在他面前的云霖显得多么委琐,多么呆拙……我真要可怜云霖, 假使他知道他在这个人前所衬出的不幸时,他将怎样伤心他那些所有的粗丑的眼神,举止。 我更不知,当毓芳拿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时,会起一种什么情感!

  他,这生人,我将怎样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 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还另外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 动你的心。比如,当我请问他的名字时,他会用那种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态度递过那只擎有 名片的手来。我抬起头去,呀,我看见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进的嘴角了。

  我能告诉人吗,我是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两个小东西。但我知道在 这个社会里面是不准许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来满足我的冲动,我的欲望,无论这于人并没有 损害的事,我只得忍耐着,低下头去,默默地念那名片上的字:凌吉士,新加坡……

  凌吉士,他能那样毫无拘束的在我这儿谈话,象是在一个很熟的朋友处,难道我能说他 这是有意来捉弄一个胆小的人?我为要强迫地拒绝引诱,不敢把眼光抬平去一望那可爱慕的 火炉的一角。两只不知羞惭的破烂拖鞋,也逼着我不准走到桌前的灯光处。我气我自己:怎 么会那样拘束,不会调皮的应对?平日看不起别人的交际,今天才知道自己是显得又呆,又 傻气。唉,他一定以为我是一个乡下才出来的姑娘了!

  云霖同毓芳两人看见我木木的,以为我不欢喜这生人,常常去打断他的话,不久带着他 走了。这个我也感激他们的好意吗?我望着那一高两矮的影子在楼下院子中消失时,我真不 愿再回到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声音,和那人吃剩的饼屑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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