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的小说创作视野相当广阔,其笔触深入列历史的、社会的、人生的、文化的、心理的各个层面。他笔下的各式各样的人物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然而作者都能十分准确细致地描绘出不同时空中的人生图画来,而且也在不同的时期里呈现出他作品的可读性和艺术效果来。像《铺花的歧路》、《网!》是较早以中篇形式描写十年动乱的作品。它们以极细腻的笔触抒写了人的灵魂在苦难的精神炼狱中复苏觉醒的过程;像《雕花烟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里对纯洁的人性美的描绘;像《义和拳》、《神灯》里对历史人物性格的重铸,虽然在同时期的同类作品中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但是这些作品终究不能代表一个时代的水平,同时也不能代表冯骥才创作的最高思想观念和艺术观念。更重要的是这些作品尚未全然摆脱那种现成创作理念和模式的框架结构。
冯骥才小说创作真正进入自由的艺术王国,是从《神鞭》开始的"文化小说"的创作。尽管这前后还有《爱之上》、《走进暴风雨》和《感谢生活》这样的记录入的真实精神历程的力作,尽管这些作品相当抒情、相当细腻,而且具有悲剧的美感,但作家并没有在创作中找到真正的自我。随着《神鞭》的创作,作家逐渐在一个大的人文背景下找到了适合于表达自己思想观念和艺术观念的象征本体。在这组"文化小说"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作者对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刻思考,也看到了作者的一种独特的叙述表现方式。
作为文化反思的结果.作者写这组"怪世奇谈"系列小说的目的是想克服中国民族性格中的顽固惰性,从而冲出文化怪圈,再造民族性格。它们带有明显的鲁迅式的文化批判意识。作者将我们民族文化心理的症结分为三个层面:"一是文化的劣根。……劣根的主要问题是正统意识和祖宗至上。如何对待正统和传统?不打开这一层,下一层面则无法触及。。"二是文化的自我束缚力。我一直在想,我们的文化中有没有比劣根更厉害的东西?有,便是文化的魅力。文化愈深,人为性愈强。我们文化有种神奇的力量,能把那些畸形的、变态的,人为强加的统统变为一种审美内容,一切清规戒律都成为金科玉律。当这变种的美成为人们认可的共同遵循的审美规范时,一切努力还要使它完美化、崇高化、神圣化。一旦社会巨变,这种规范遇到外部压力需要挣脱时,由于一时建立不起新的审美规范,整个民族就会陷入痛苦而茫然。""三是文化的封闭系统。我想,最深的一层,最大的束缚,便是我们文化的大模式了,即我们认知世界的大方式。……当我陷入痛苦的文化反思中,时时感到一个巨大的模糊的牢固的怪圈,围绕我们民族缓缓转动。……文化是有意识的,大文化却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唯一的出路只有期待和推动民族的自我觉醒。""于是我用了三样东西揭示文化的这三个层西,象征也好,寓意也好,它们是神奇的辫子,诡奇难忍的小脚和包容万象的八卦。"作者的这段自白似乎可以结束许多批评家对他这组小说的种种猜测和臆断。《神鞭》貌似对传统的颂扬,《三寸金莲》酷像对丑恶的玩味(有人以为作者是"以丑为美"),《阴阳八卦》看似对神奇的膜拜,实际上作者将自己的批评意识深深地隐藏在字缝之中,不动声色。在浓郁的文化氛围中将自己的思想观念隐藏在幽默和近于纯客观描叙的调侃之中,用一种寓意,用一种本体象征去诱导读者作更加深邃的思考。这三个中篇不仅有其系列性,同时其思想内涵亦是循序渐进的。《神鞭》抨击的是传统永远不败的正统意识,它打开的是民族传统文化心理的第一个层面;《三寸金莲》是揭示民族文化传统的两面性:即文化的魅力和情力(亦即"文化的自我束缚力"),它打开的是民族文化心理的第二个层面;《阴阳八卦》是揭示我们民族文化的封闭性,这是一个文化怪圈,走出这个阴阳杂糅的怪圈则是非常艰难的,这是作者所要打开的第三个层面。当然.随着作家思想观念的提高,是否还有第四、第五个层面出现,尚难以预卜。但就这三个层面的创作实践来看,这组小说的创作无疑是作者对整个中国文化历史与文学的深刻勾连作了形象的阐释。这种阐释里又带着异常清醒的人文批判眼光,这就不能不说冯骥才的创作思想已达到了一个更新的起跳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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