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唐宋传奇集》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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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独特的眼光(观察视角):重在表现病态社会里的人(知识分子与农民)的精神病苦,以及对现代中国人的灵魂的"拷问"。
1、农民题材的视角: 在《药》里,鲁迅仅用一床"满幅补钉的夹被"暗示了华老栓一家生活的拮据,正面展开描写的是他们一家的精神愚昧;在《故乡》里,最震动人心的不是闰土的贫困,而是他一声"老爷"所显示的心灵的麻木;《祝福》的深刻性正是在于描写了样林嫂在封建神权下所感到的恐怖。
2、知识分子题材的视角: 也是着眼于揭示他们的精神创伤与危机:《在酒楼上》中辛亥革命独战多数的英雄吕维甫摆脱不了孤独者的命运,在强大的封建传统压力下,像一只蝇子飞了一小圈子,又回来停在原地点,在颓唐消沉中无辜消磨着生命;甚至进而变为《孤独者》中的魏连殳,"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借此"复仇",虽"胜利"了,却又"真的失败了"(《孤独者》)。 |
对人的精神创伤与病态的无止境的开掘,使鲁迅的小说具有一种内向性:它是显示灵魂的深的。鲁迅的目的正是要打破"瞒和骗",逼迫读者与他小说的人物,连同作家自己,正视人心、人性的卑污,承受精神的苦刑,在灵魂的搅动中发生精神的变化。这样,他的小说实质上就是对现代中国人(首先是农民与知识者)的灵魂的伟大拷问,鲁迅称之为"在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其实是最深刻地显示了他
的小说的现代性的。
C、小说模式:常见的两种情节结构模式,即"看/被看" 与"离去--归来--再离去"。
1、看/被看: 《彷徨》里有一篇颇为独特的小说:《示众》。小说没有一般小说都会有的情节(故事)、人物刻画和景物描写,也没有主观抒情与议论,只有一个场面:看犯人。小说中所有的人物--无论是叫卖馒头的"十一、二岁的胖孩子","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挟洋伞的长子",还是有着发亮的秃头的"老头子",梳着喜雀尾巴似的"苏州俏"的"老妈子","一个猫脸的人",都只有一个动作:"看";他们之间只有一种关系:一面"看别人",一面"被别人看",由此构成了"看
/被看"的二元对立。小说不着意刻画人物或描写,而主要写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氛围、情节,这反而使它具有了极大的包容性,内含着多方面的生长点,甚至可以把《呐喊》、《彷徨》与《故事新编》里的许多小说都看作是《示众》的生发与展开,从而构成一个系列。如《狂人日记》、《孔乙己》、《明天》、《头发的故事》、《药》、《阿Q正传》、《祝福》、《长明灯》、《铸剑》、《理水》、《采薇》等等。
"看/被看"的二元对立不仅发生在庸众之间(《示众》)也发生在先驱者与群众之间。也就是说,"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医生"与"病人"、"牺牲者"与"受益者"的关系在中国的现实中,变成了"被看"与"看"的关系:应该说,这是鲁迅充满苦涩的一大发现。一旦成为"被看"的对象,就会像《药》里描写的那样,成为茶客们闲聊的谈资,启蒙者的一切崇高理想、真实奋斗(如夏瑜怀着"大清的天下是我们的"的信念所做的牺牲)全都成了"表演",变得毫无意义,空洞,无聊又可笑。在《药》里,我们甚至看到了这样的场面:人们争先恐后赶去"看"杀夏瑜,"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这里所出现的"吃人"的意象是惊心动魄的:"被看/看"的模式进一步发展为"被吃/吃"的模式,整篇《药》的故事--夏瑜的血浸透馒头,被华小栓"吃"进肚里,"却全忘了什么味",也就具有某种象征意味:"华家"的愚昧的民众,不但自身"被吃",同时又在"吃人";而"被吃"者正是"夏家"的启蒙者。也就是说,启蒙的结果是被启蒙的对象活活地吃掉;这里,被质疑、批判的对象是双重的:既是那些"吃人"的民众,更是"被吃"的启蒙者,以至启蒙本身。而如前所说,鲁迅自己即是这启蒙者中的一员;他的小说模式所提出的质疑最终是指向鲁迅自身的。因此,在这一类的小说中,人物(描写对象)与作者的距离大大缩小,作品中渗透着较多的鲁迅的生命体验。读者在这些作品里所感到(读出)的悲哀、悲悯(《药》)、孤寂(《孤独者》),以致恐怖(《狂人日记》)、愤激(《头发的故事》)与复仇(《孤独者》),也在一定程度上届于鲁迅自身的刻骨铭心的情绪记忆。
2、"离去一归来一再离去"的模式,也称为"归乡"模式。
在这一模式的小说中,无论是《祝福》、《故乡》,还是《在酒楼上》、《孤独者》,叙述者在讲述他人的故事(例如祥林嫂的故事,闰土的故事,吕纬甫、魏连殳的故事)的同时,也在讲述自己的故事,两者互相渗透、影响,构成了一个复调。《故乡》的叙事是从"我""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说起的,作者显然采取了横截面的写法,将完整的人生历程的第一阶段"离去"推到了后景。小说虚写了这样一个"我过去的故事":当年被"聚族而居"的封建宗法制度的农村社会所挤压,"我"不得不离本乡、"逃异地",到现代都市"寻求别样"的出路。二十年过去,依然在为生活而"辛苦辗转",却失去了精神的家园。此番归来,正是为了寻梦:那"时时记得的故乡"不过是心象世界里的幻影。因此,整篇小说所写的其实是"我"的一个心理过程:"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的现实图画逐渐取代那想象中理想化了的"神奇的图画","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由"十分清楚"而变得"模糊"。而现实闰土的故事(还包括现实杨二嫂的故事)无疑起了惊醒的作用,帮助我完成了幻景与现实的剥离。"我"由希望而绝望,再度远走,从而完成了"离去一归来一再离去"的人生循环(在小说的外在形式上则表现为"始于篷船,终于篷船"的圆圈)。
《祝福》里其实也有一个"我的故事",或者说,小说存在着三个视点,即"我"、"祥林嫂"与"鲁镇",从而构成了三重关系:"祥林嫂与鲁镇"的关系是读者普遍关注的,它所展开的是"儒、释、道传统吃人"的主题;读者往往忽略了"我"与"鲁镇"的关系,其中正蕴含着"离去一归来一再离去"的模式。
(二)"格式的特别"--在小说叙述形式、艺术手法、艺术表现、艺术风格、
情节设置、人物塑造方面"创造新形式的先锋"。
20年代沈雁冰(茅盾)对鲁迅小说有一个重要的评价:"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的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多数人跟上去试验。"所谓"格式的特别",是指鲁迅小说在小说形式、艺术手法方面的创造性与先锋性。
A、小说叙述形式: 《狂人日记》所采用的是第一人称的主人公独语自白13则(日记体)的叙述方式,在中国小说艺术的发展上显然是一个首创;《孔乙己》通过截取人物生平片断的方式来概括人的一生;《药》从事件中途起笔;《离婚》则主要写了船上和慰老爷家这两个场面。这些写法,打破了中国传统小说有头有尾、单线叙述的格式。特别是《狂人日记》和《孔乙己》尤富创新精神。
《狂人日记》 中的两重叙述角度及与此相关的反讽的结构。小说"日记本文"采用了白话文体,却又精心设计了一个文言体的"小序",从而形成了两个对立的叙述者("我"与"余"),两重叙述,两重视点。白话语言载体里表现的是一个"狂人(非正常)的世界",主人公却表现出疯狂中的清醒,处处显示了对旧有秩序的反抗;文言载体却表现了一个"正常人的世界",主人公最后,成为候补(官员)。这样,小说文本就具有了一种分裂性,对立的因素相互嘲弄与颠覆、消解,形成反讽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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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初版本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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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 不仅在小说叙述者的选择上煞费苦心,而且外在的喜剧性叙述中蕴涵着悲剧的意味。小说的核心孔乙己与酒客的关系,已经构成了"被看/看"的模式;在这个模式里,作为被看者的孔乙己(知识分子)的自我审视与主观评价(自以为是国家、社会不可或缺的"君子","清白"而高人一等)与他(们)在社会上实际所处的"被看(亦即充当人们无聊生活中的"笑料")地位,两者形成的巨大反差,集中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地位与命运的悲剧性与荒谬性。但作家并没有选择孔乙己或酒客作为小说的叙述者,而是别出心裁地以酒店里的"小伙计"充当叙述故事的角色。这样,他就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同时观察与描写孔乙己的可悲与可笑,看客的麻木与残酷,形成一个"被看/看"的模式,以展开知识者与群众的双重悲喜剧。而小伙计自己,随着小说的展开,也逐渐参与到故事中来,先是"附和着笑",后又冷酷地拒绝了孔乙己教自己识字的好意,从而构成了一个被看客同化的精神悲剧。他的背后正有隐含作者在"看",从而形成第三个层面上的"被看/看"的结构。而读者在阅读的开始是认同于叙述者的有距离的旁观态度的,但随着叙述的展开,就逐渐远离叙述者,而向隐含作者靠拢,从小说外在的喜剧性中看到了(体味到了)其内在的悲剧性。读者、隐含作者、叙述者与人物就置身于如此复杂的小说叙述网络之中,呈现出既非单一的,又是动态的复杂心理、情绪、美感反应。而这一切复杂性又显现于极其简练的叙述语言与极其舒展的叙述风格之中:这正显示了鲁迅非凡的艺术创造力。
B、艺术手法: 《呐喊》、《彷徨》所建立的中国现代小说的新形式,是自觉地借鉴外国小说艺术手法的结果。鲁迅小说创作所受的外来影响主要是来自俄罗斯文学、东欧弱小民族文学与日本文学。俄罗斯作家果戈理、契诃夫对小人物、灰色人物的病态心理的现实主义刻画以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人道主义创作思想给鲁迅以深刻启悟。波兰作家显克微支"寄悲愤绝望于幽默"的思想风格、俄罗斯作家安德列耶夫的"阴冷"、阿尔志跋绥夫的心理刻画、日本夏目漱石幽默讽刺的"轻妙笔致",被鲁迅融化进小说创作中。鲁迅欣赏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病态心理的挖掘,"显示着灵魂的深",是"在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鲁迅还接受过有岛武郎式的"爱幼者"进化观念与爱罗先珂式的博爱思想。鲁迅翻译了日本厨川白村建构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苦闷的象征》,作为文艺理论课的教科书。鲁迅以"拿来主义"态度融和了这些外来艺术营养,形成了具有特色的现代现实主义小说艺术。
C、艺术表现: 《呐喊》、《彷徨》在艺术表现上做出了多方面成功的创造。借鉴了诗歌、散文、音乐、美术,以至戏剧的艺术经验来从事小说创作,并且试图将它们熔为一炉,于是出现了"诗化小说"(《伤逝》、《社戏》等),"散文体小说"(《兔和猫》、《鸭的喜剧》),以至"戏剧体小说"(《起死》),等等。
D、艺术风格上: 《呐喊》、《彷徨》中的小说也显示出了多样化的特点:鲁迅作品在整体上注重白描,但也有出色的抒情小说(如《伤逝》、《孤独者》、《在酒楼上》等)和杰出的讽刺小说(如《高老夫子》、《肥皂》等),以及荡漾着乡情和乡风的乡土小说(如《故乡》、《风波》、《社戏》等)。
E、情节的提炼和设置: 鲁迅强调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他并不追求情节的离奇与曲折,而是注意情节的深刻蕴含。他严格依据表达的主题和塑造的人物性格的
需要来设置和提炼情节,使之显出了严谨、凝练、蕴藉深厚的特点。
F、人物塑造方面: 1、鲁迅注重采用"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的办法,对生活中的原型进行充分的艺术集中和概括,使人物形象具有较为广泛的典型性。例如,阿Q
这个人物形象,具有很大的包容性,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都能在阿Q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从而使阿Q形象能在读者心目中产生非常广泛的影响。
2、鲁迅强调写出人物的灵魂,要显示灵魂的深,因此他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常常是以"画眼睛"的方式,或采用直接揭示人物心灵秘密的手法。前者如《祝福》中前后几次对祥林嫂眼神的描画,非常传神地写出了人物的精神状态。后者则如《兄弟》、《肥皂》、《白光》等对人物潜意识的描摹,带有心理剖析色彩。
3、鲁迅在写人物时,还注重以个性化的人物语言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有时即使"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
4、鲁迅小说在塑造人物时,还特别注重将人物摆在一定的环境中来加以表现,这种环境大到时代背景,小到人物具体生活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氛围,从而使作品对人物性格形成原因的揭示和对人物性格社会意义和时代意义的揭示都得到了强化。
《呐喊》、《彷徨》所建立的中国现代小说的新形式,既是自觉地借鉴外国小说形式的结果,也是由不自觉到自觉地借鉴中国传统文学(包括传统小说)艺术经验的结果;当然,借鉴并不能代替作家的创造,鲁迅的成功主要得力于他的无羁的创造力与想象力。鲁迅《呐喊》、《彷徨》正是"继承传统"与"冲破传统"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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