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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30年代戏剧文学的茁壮成长
  第一节:30年代的左翼戏剧运动与创作
  第二节:田汉、洪深的新剧作
  第三节 夏衍和李健吾的剧作

第二十四章:曹禺--中国现代话剧艺术的高峰与成熟标志
  第一节:生平及创作
  第二节:命运悲剧--《雷雨》
  第三节:《日出》、《原野》及其他
  第四节:中外戏剧艺术的融汇与超越
 

第三节 《日出》《原野》及其他


一、《日出》




《日出》剧照2

    四幕剧《日出》是曹禺的第二部重要剧作,最初发表在1936年《文季月刊》第1至第4期,同年11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单行本。从《雷雨》至《日出》,相隔时间不长,但曹禺却迈出了较大的探索步伐,在思想主题和艺术结构等方面都有了显著的发展和变化。
    1、在思想主题方面:《日出》的现实批判意义更强,没有《雷雨》那么多的偶然和巧合,通过现代都市社会中上层社会的丑行,着力揭露金钱化社会对人的腐蚀,揭示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之间"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不合理现象,同时表现出了对光明未来的某种理解和向往。
    (1)作者跳出了"家庭"的小圈子,将目光转向社会,表现了力图描绘社会全貌的努力。
    (2)在挖掘人物性格和社会生活的深度上,也比《雷雨》有所超越。《雷雨》主要是从家庭内部关系揭露封建统治,着力反映封建专制主义对人的压迫和虐杀,而《日出》写的是现代都市社会中上层社会的丑行,着力揭露金钱化社会对人的腐蚀,表现对不合理社会的控诉。
    在《日出》的题记中,曹禺引用了一段老子《道德经》中的话: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人之道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这就是曹禺在《日出》中调动一切因素所要证明的一个根本观念。

    在金钱欲望的无孔不入的腐蚀下,社会和人的本质都产生了极大的变异,任何人的命运乃至整个社会的命运都被金钱疯狂地操纵着,"人道"和"天道"完全背离。为了表达这种思想,曹禺在《日出》中精心设置了一个始终没有登台,却谁都知道都惧怕的人物"金八"形象。"金八"使舞台上的每个人都疯狂地角逐,痛苦地挣扎。"金八"毁灭了正常的人性,毁灭了整个世界。应该说,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这是一个很流行的文学主题,但《日出》却并没有步入人云亦云的一般描写之中。作者对这一题材有着独特的理解和处理方式,并以高超的艺术功力把情感和倾向形象地表现在舞台之上。《日出》中各色人物的命运遭遇被演绎得淋漓尽致,惊心动魄。
    此外,《日出》在展现社会腐败和黑暗的同时,也表达出了对理想的关注。他明确表示过:《日出》的创作,求的是一点希望、一线光明。人毕竟是要活着的,而且应该幸福地活着。……我们要的是太阳,是春日,是充满了欢笑的好生活。而曹禺在第二幕的开头和全剧结束时,都精心设置的打夯小工和他们的歌声,就是日出(或拥有与具有无限创造力的)的力量的象征。他显然从劳动者身上"浩浩荡荡的大生命"中看到了希望,而全剧也为"日出"从意象所笼罩,显示出了整体的象征性。整个黑暗世界的毁灭包括陈白露的死,都预示着作家对日出的渴求。而在《日出》总的气氛里,还有-股光明的力量在潜滋暗长,最集中就体现在方达生身上。可以把他理解为光明的探求者,同时也是《雷雨》中周冲形象的发展。尽管他有些书呆气,有些天真、幼稚不谙世事,但是却表现了作者的心灵追求,作者让他走进《日出》的环境中,代表着人们对"日出"--光明、自由的寻找和向往,方达生最后决心做点事,同金八们拼一拼,并且朦胧地看到希望在劳动者身上,迎着"日出"走去。但他却不是光明的所在,真正的光明代表者是--打夯的工人。全剧四幕剧情展开的时间是:黎明前、黄昏、午夜、凌晨日出,这些在作者的构思中是有寓意的。

    2、在艺术结构上--散点透视方法,更接近生活本身。
    曹禺对《雷雨》"它太象戏了"的戏剧结构感到了厌倦,觉得在技巧上用的过分,因此,决心舍弃《雷雨》中所用的结构,试探一次新路。《日出》从《雷雨》的家庭生活的场景中跳了出来,展现了较为宽阔的生活画面,切取了包括上流社会和底层社会各个不同的片断,不再集中于几个人身上,而是借鉴印象派绘画的散点技法,用多少人生的零碎来阐明一个观念,并使戏剧冲突尽可能地趋于自然,贴近生活本身,用的是"横断面的描写",减少故事的起伏和起承转合、巧合等手法与技巧。
避免《雷雨》在情节上的巧合。于是就产生了一个全新的戏剧生命《日出》。
    《日出》的场景由家庭移向了社会,同时展现了现代大都市的两个典型的环境:高级大旅馆和三等妓院,以陈白露的休息室和翠喜的卧房为舞台场景,用非常简洁的笔法勾勒出了行走于其间的众生相,不同的阶级的生存方式,把他们分成了"不足者"和"有余者"两个对立的世界,以表达作者对现代都市所奉行的"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人道"的抗争。


方达生与陈白露

    作品的第一、二、四幕,写的是豪华旅馆里挥金如土的生活,第三幕写的却是一个下等妓院里的情形,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第三幕通过方达生去下等妓院寻找小东西,来展示社会最底层人们的苦难遭遇。翠喜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操着皮肉生涯,小东西受尽凌辱,最终没有逃出金八的魔爪,最后悬梁自尽。为了刻画好这类人的生活,曹禺本人曾经到翠喜呆过的那种三等妓院去实际调查过,而他所看到的一件一件不公平的血腥的事实,激起了他强烈的现实爱憎,可以说,在《日出》创作的日子里,他整个身心都是在愤怒的烈火中燃烧着的。同时他还发现,即使是翠喜一样的人,也有着"金子似的心",处处对小东西加以照顾。剧本的第三幕看似和全剧的关系不大,所以很多人排演《日出》都把这一幕删掉了,事实上第三幕也是全剧的有机统一体的一部分,是深化戏剧主题的必须,浸透着剧作家的心酸血泪和愤怒的抗议,展示出了喧嚣嘈杂的地狱充满着的骚动不安,揭示出这个社会从上层到下层已经全部腐烂、解体了。
    剧本还安排了一个不出场的人物金八,作为这个社会恶势力统治的代表,探索种种罪恶的社会根源。
  

3、人物形象--无主要人物、两类、对比探寻命运。



陈白露与潘月亭

    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日出》的人物比《雷雨》中的人物数量更多,人生经历更复杂,无论是人物的群体性格特征,还是个性特征,都更加鲜明突出,人物的悲剧命运也更具社会批判力。但《日出》众多的人物中并没有主要人物,人物类型只有两类--"有余者"、"不足者",在两组人物的对照中进一步探寻出"人的被捉弄的命运"。结构的联系是"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这一基本观念。
    在强调剧本的社会意义时,曹禺曾说:《日出》里没有绝对的主要动作,也没有绝对的主要人物。……这些人物没有什么宾主的关系,只是萍水相逢、凑在一处。他们互为宾主,交相陪衬,而共同烘托出一个重要的角色,这'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

    人们经常把《日出》中的人物分为两个阵营,"不足者"和"有余者",把鬼似的人们生活的天堂和可怜的动物生活的地狱加以强烈对照,以揭露这个现代都市社会的畸形和不公。前者如潘月亭、顾八奶奶、胡四、乔治张,后者如黄省三、翠喜、小东西、再加上第三种人如李石清、陈白露等人,他们全部被金钱利欲这架大机器推上了人生之途,但每个人所品尝的个中滋味是各不相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剧,但悲剧的蕴含却千差万别。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会发现,《日出》中的人物命运蕴含着一种深刻的对应、 比照的关系,如潘月亭和李石清、陈白露和翠喜,顾八奶奶和胡四等。这些人物除了各自命运的独特意义外,彼此命运之间还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有的甚至是一种必然的发展趋势,这就使人物个体的命运相互构织成社会命运的网,把个人悲剧和社会悲剧紧密地融为了一体。
     剧本中作者写的最为动情的,就是不足者的悲剧命运部分无论是沦落风尘的翠喜、最终不免一死的小东西,还是那善良到无用地步的都市小人物黄省三,都引起了观众的巨大同情。而作家笔下的有余者都是可笑的。曹禺运用近乎漫画的手法,刻画出了一群"生活在狭的笼里面洋洋地骄傲着的"可怜的动物。他们自认为有钱有势、有本事、有手腕,在这个社会上混得不错,自我感觉极为良好,于是就处处忸怩作态,如顾八奶奶庸俗愚蠢,却故作多情;面首胡四油头粉面下流卑污,却又故作黯然销魂状;乔治张以为有了金钱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结婚、离婚,一副洋奴的嘴脸:潘月亭荒淫无耻心狠手辣狡诈虚弱,却又故作聪明,这些都令人感到鄙视、厌恶,这些人物凑在一处,形成了旅馆里污浊、糜烂、混乱的生活场景。他们仿佛主宰着自己的命运,却被一种更大的、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力量支配着(在剧本中,金八爷就是这种冥冥中的力量的代表和象征),用李石清的话说:他们是被耍了,也就是处于被捉弄的地位。黄省三被李石清呵斥、驱逐出门,李石清又被潘月亭捉弄、解雇,潘月亭的命运最终也掌握在金八的手中,而金八的背后还有某种更大的势力存在。正是这一点使人们对这些有余者的审美感情除了鄙弃之外,又多了几分怜悯:
    因为这些人的命运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人自身的:当人陷入了不自知的盲目状态时,就实际上处在了被捉弄的地位。
    这样,曹禺在发现了"人的挣扎"的困境之后,又开掘出了"人的被捉弄"的困境,这也是一种"宇宙的残酷",而且连挣扎的悲壮美都没有,只剩下了人的愚蠢和卑琐的喜剧性。并由此初步展露了曹禺的喜剧才能。
    无论从整个《日出》的戏剧结构还是人物关系上看,陈白露的悲剧性格和悲剧命运仍然是全剧的核心所在。她的悲剧形象是全剧的灵魂。《日出》的主题诗是陈白露呼喊出来的,她的内心悲剧冲突搭起了《日出》戏剧冲突的基本骨架。下面我们重点来分析一下这个人物形象。


    是剧作家曹禺继蘩漪之后,为中国现代戏剧创造的又一杰出艺术形象,体现了曹禺对中国妇女命运的深切关注。陈白露是现代大都市的产物和象征,本出身书香门第,漂亮、聪慧、任性,过惯了小姐生活,"喜欢太阳、喜欢春天、喜欢年轻",因为家道中落而离开家乡,独自来到现代大都市,追求个性解放,几经挫折之后堕落为高级交际花,靠色相维持腐朽的寄生生活,成为金钱的奴隶,无力自拔,内心充满矛盾和痛苦。年轻时的朋友方达生的来访,更加剧了她的醒悟和苦恼,她不愿再过这种出卖肉体和灵魂的生活,但又无法摆脱自己已经习惯的种种生活方式的桎梏,最后只好性情地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陈白露是一个性格复杂的艺术形象。剧本中她的身份是半殖民地大都市中的交际花。一方面,她习惯于奢侈的物质生活享受,住在高级旅馆里,爱慕虚荣,追求刺激,"要人养活我","要舒服","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好衣服","要玩","要跳舞","要热闹",等等。这需要金钱财富,她没有。为此,她和带流氓气的银行经理潘月亭、洋奴气十足的高等华人张乔治、庸俗不堪的富孀顾八奶奶等都市群丑厮混,强颜欢笑,博取他们的欢心,维持她习惯的享乐生活。她很骄傲,自尊心很强,理直气壮地说:"我弄来的钱是牺牲过我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我对男人尽过女人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人应该享的权利。"这说得有点自欺欺人,因为这实际上是出卖色相、自甘堕落的生活。


陈白露形象

    另一方面,她精神上又厌恶这种生活,内心里厌恶、鄙视张乔治、顾八奶奶这类人,"一种嘲讽的笑总挂在嘴角,神态不时地露出倦怠和厌恶",夜阑人散,会有一种没有归宿的空虚感。陈白露出身于书香门第,女校的高材生,曾经有过青春、活泼、清纯的少女"竹均"时代。家庭败落,她一个人出来闯,很容易地走上漂亮聪明女孩子常有的电影明星、红舞女、交际花的道路,习惯于这种挥霍奢侈的生活方式。为爱情她曾经飞出过这生活的狭的笼,但她像那习惯于金丝笼的鸟,失掉了在自由的树林里盘旋的能力和兴趣,又厌烦于婚后两人生活的平淡无聊,就又回到丑恶的生活圈子里,但又不甘心这种漂泊无依的非独立的生活。她玩世不恭,游戏人间,而实际上是社会群丑玩弄她。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生活在黑暗中,但她沉溺太深无法自拔。她"人心未尽",因此和天真的方达生能有一定的感情交流,有正义感不能自救却想救人,为"小东西"打金八高兴叫好,为拯救小东西甘冒风险,这里表现出她敢作敢为的倔强性格。她念着"太阳升起 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而自杀。她成为那个黑暗社会的寄生物、殉葬品。陈白露悲剧的意义在于揭露了金钱物欲世界对人性的异化、扭曲,使一个漂亮聪明的年轻女人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激起人们对金钱社会的憎恶。

造成陈白露悲剧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
    1、社会因素,在现代社会中失去了某种生活依托;找不到正当的生活出路,迫使她走这条道路。
    2、自身因素,她倔强、自信、不甘寂寞、又有一定的虚荣心,抵不住灯红酒绿生活的诱惑和习惯的桎梏,已经倦怠了飞翔。这也是人的自由生命被自我剥夺的悲剧,被曹禺称为生活的"自来的残忍",和蘩漪们的挣扎,潘月亭们的被捉弄,同样,惊心动魄。
    陈白露怀着"日出"之心而死,也反映了她内心对人的自身价值的追求,她的悲剧是黑暗社会对人的精神要求的毁灭,对金钱社会的揭露和控诉是深刻有力的。"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陈白露自杀前的这段自白凄苦而坦然地表明,她是要把自己、连同自己的一切悲哀统统地随着黑暗留在后面,而自己的灵魂则随着太阳的升起去寻求一种真正的宁静和安逸了。
    陈白露的悲剧显示出的社会批判性虽然很强,但它也同样体现了曹禺许多剧作中再三强调的命运对人的主宰和人对命运的抗争这一巨大深刻的矛盾。这也正是《日出》虽然具有鲜明的社会批判锋芒,而又不显单薄,且意蕴深厚的重要原因。
    方达生:至于那位一再表示要感化和拯救陈白露的方达生,其实是剧本中最看不清楚也最不理解陈白露的人,虽然他企图唤醒陈白露的本意是善良真诚的,但是他却不懂得,对于陈白露来说,醒悟得越早、越透彻,反而会加剧悲剧的分量和加快悲剧的到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方达生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悲剧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