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文化运动
第一节 以“德”“赛”二先生救中国
1.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可宝贵时期也。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空间之位置及时间之生命。人身遵新陈代谢之道则健康,陈腐朽败之细胞充塞人身则人身死;社会遵新陈代谢之道则隆盛,陈腐朽败之分子充塞社会则社会亡。等一人也,各有自主之权,决无奴隶他人之权利,亦决无以奴自处之义务。奴隶云者,古之昏弱对于强暴之横夺,而失其自由权利者之称也。自人权平等之说兴,奴隶之名,非血气所忍受。世称近世欧洲历史为“解放历史”:破坏君权,求政治之解放也;否认教权,求宗教之解放也;均产说兴,求经济之解放也;女子参政运动,求男权之解放也。解放云者,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人格之谓也。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盖自认为独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权利,一切信仰,唯有听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断无盲从隶属他人之理。忠孝节义,奴隶之道德也;轻徭薄赋,奴隶之幸福也;称颂功德,奴隶之文章也;拜爵赐第,奴隶之光荣也;丰碑高墓,奴隶之纪念物也。不进则退,中国之恒言也。自宇宙之根本大法言之,森罗万象,无日不在演进之途,万无保守现状之理;特以所见拘牵,谓有两境,此法兰西当代大哲柏格森之《创造进化论》所以风靡一世也。以人世之进化言之:笃古不变之族,日就衰亡;日新求进之民,方兴未已;存亡之数,可以逆睹。固有之伦理、法律、学术、礼俗,无一非封建制度之遗……尊重廿四朝之历史性,而不作改进之图,则驱吾民于二十世纪之世界之外,纳之奴隶牛马黑暗沟中而已,复何说哉!于此而言保守,诚不知为何项制度文物,可以适用生存于今世。吾宁忍过去国粹之消亡,而不忍现在及将来之民族,不适世界之生存而归削灭也。夫生存竞争,势所不免,一息尚存,即无守退安隐之余地。排万难而前行,乃人生之天职。以善意解之,退隐为高人出世之行;以恶意解之,退隐为弱者不适竞争之现象。欧洲以横厉无前为上德,亚洲以闲逸恬淡为美风:东西民族强弱之原因,斯其一也。此退隐主义之根本缺点也。人之生也,应战胜恶社会,而不可为恶社会所征服;应超出恶社会,而不可逃遁恶社会,作退避安闲之想。古之所谓绝国,今视之若在户庭。举凡一国之经济政治状态有所变更,其影响率被于世界,不啻牵一发而动全身也。立国于今之世,其兴废存亡,视其国之内政者半,影响于国外者恒亦半焉。以吾国近事证之:日本勃兴,以促吾革命维新之局;欧洲战起,日本乃有对我之要求。此非其彰彰者耶?投一国于世界潮流之中,笃旧者固速其危亡,善变者反因以竞进。居今日而言锁国闭关之策,匪独立所不能,亦且势所不利。万邦并立,动辄相关,无论其国若何富强,亦不能漠视外情,自为风气。各国之制度文物,形式虽不必尽同,但不思驱其国于危亡者,其遵循共同原则之精神,渐趋一致,潮流所及,莫之能违。于此而执特别历史国情之说,以冀抗此潮流,是犹有锁国之精神,而无世界之智识。国民而无世界智识,其国将何以图存于世界之中?夫利用厚生,崇实际而薄玄虚,本吾国初民之俗;而今日之社会制度,人心思想,悉自周汉两代而来,周礼崇尚虚文,汉则罢黜百家而尊儒重道。名教之所昭垂,人心之所祈向,无一不与社会现实生活背道而驰。倘不改弦而更张之,则国力将莫由昭苏,社会永无宁日。祈天神而拯水旱,诵《孝经》以退黄巾,人非昏童,知其妄也。物之不切与实用者,虽金玉圭璋,不如布粟粪土。若事之无利于个人或社会现实生活者,皆虚文也,诳人之事也。诳人之事,虽祖宗之所遗留,圣贤之所垂教,政府之所提倡,社会之所崇尚,皆一文不值也。科学者何?吾人对于事物之概念,综合客观之现象,诉之主观之理性而不矛盾之谓也。想象者何?既超脱客观之现象,复抛弃主观之理性,凭空构造,有假定而无实证,不可以人间已有之智灵,明其理由,道其法则者也。在昔蒙昧之世,当今浅化之民,有想象而无科学。宗教美文,皆想象时代之产物。近代欧洲之所以优越他族者,科学之兴,其功不在人权说下,若舟车之有两轮焉。国人而欲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也,则急起直追,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凡此无常识之思维,无理由之信仰,欲根治之,厥维科学。夫以科学说明真理,事事求诸实证,教之幻想武断之所为,其步度诚缓;然其步步皆踏实地,不若幻想突飞者之终无寸进也。(见《独秀文存》卷一“敬告青年”)
2.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陈独秀“《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独秀文存》卷一,原载《新青年》六卷一号,1919年1曰15日)
3.十九世纪乃是科学史上最光荣的时代,不但科学的范围更扩大了,机械更完备了,方法更精密了;最重要的是科学的基本观念都经过了一番自觉的评判,受了一番更根本的大变迁。这些科学基本观念之中,有两个重要的变迁,都同实验主义有绝大的关系。第一,是科学家对科学律例的态度的变迁。从前崇拜科学的人,大概有一种迷信,以为科学的律例都是一定不变的天经地义……进几十年来渐渐的更变了。科学家渐渐的觉得这种天经地义的迷信态度很可以阻碍科学的进步;况且他们研究科学的历史,知道科学上许多发明都是运用“假设”的效果;因此他们渐渐的觉悟,知道现在所有的科学律例不过是一些最适用的假设,不过是现在公认为解释自然现象最方便的假设。此外,十九世纪还有第二种大变迁,也和实验主义有极重要的关系的。这就是达尔文的进化论……从古以来,讲进化的人本不少,但总不曾明白主张“物种”是变迁进化的结果。哲学家大概把一切物种认作最初同时发生的,发生以来,永久不变,古今如一……到了实验主义哲学稼,方才把达尔文的进化观念拿到哲学上来应用;拿来批评哲学上的问题,拿来讨论真理,拿来批判道德。进化观念在哲学上应用的结果,变发生了一种“历史的态度”。怎么叫作“历史的态度”呢?这就是要研究事物如何发生,怎样来的怎样变到现在的样子:这就是“历史的态度”。(见《胡适文存》卷二“实验主义”,原载《新青年》六卷四号,1919年4曰15日)
4.据我个人的观察,新思潮的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新态度可以叫作“评判的态度”。评判的态度,简单说来,只是凡事要重新分别一个号与不好。仔细说来,评判的态度含有几种特别的要求:(1)对于习俗相传下来的制度风俗,要问:“这种制度现在还有存在的价值吗?”(2)对于古代遗传下来的圣贤教训,要问:“这句话在今天还是不错吗?”(3)对于社会糊涂工人的行为和信仰,都要问:“大家公认的,就不会错了吗?人家这样做,我也该这样做吗?难道没有别样做法比这个更好,更有理,更有益的吗?”尼采说,现今时代是一个“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时代。“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八个字便是评判的态度的最好解释。我以为现在所谓“新思潮”,无论怎样不一致,根本上同有这公共的一点:——评判的态度。孔教的讨论只是要重新估定孔教的价值。文学的评论只是要重新估定旧文学的价值。贞操的讨论只是要重新估定贞操的道德在现代社会的价值。旧戏的评论只是要重新估定旧戏在今日文学上的价值。礼教的讨论只是要重新估定古代的纲常礼教在今日还有什么价值。女子的问题只是要重新估定女子在社会上的价值。政府与无政府的讨论,财产私有与公有的讨论,也只是要重新估定政府与财产等制度在今日的社会价值。……我也不必往下数了,这些例很够证明,这种评判的态度是新思潮运动的共同精神。这种评判的态度,在实际表现的,有两种趋势。一方面是讨论社会上、政治上、文学上种种问题。一方面是介绍西洋的新思想、学术、新闻学、新信仰。前者是“研究问题”,后者是“输入学理”。这两项是新思潮的手段。为什么要研究问题呢?因为我们的社会正当根本动摇的时候,有许多风俗制度,向来不发生问题的,现在因为不能适应时势的需要,不能使人满意,都渐渐地变成困难的问题,不嫩不彻底研究,不能不拷问旧日的解决法是否错误;如果错了,错在什么地方;错误寻出了,可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有什么方法可以适应现实的要求。为什么要输入学理呢?这个大概有几层解释。一来呢,有些人深信中国不但缺乏炮弹兵船电报铁路,还缺乏新思想与新学术,故他们尽量的输入西洋近世的学说。二来呢,有些人自己深信某种学说,要想他传播发展,故尽力提倡。三来呢,有些人自己不能作具体的研究工夫,觉得翻译现成的学说比较容易些,故乐的做这种稗贩事业。四来呢,研究具体的社会问题或政治问题,一方面做那破坏事业,一方面做对症下药的工夫,不但不容易,并且很遭犯忌讳,很容易惹祸,故不如做介绍学说的事业,借“学理研究”的美名,既可以避“过激派”的罪名,又还可以种下一点革命的种子。五来呢,研究问题的人,势不能专就问题本身讨论,不能不从那问题的意义上着想;但是问题引申到意义上去,便不能不靠许多学理做参考比较的材料;故学理的输入往往可以帮助问题的研究。我们对于旧有的学识思想,积极的只有一个主张,——就是“整理国故”。整理就是从乱七八糟里面寻出一个条理脉络来;从无头无脑里面寻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从胡说谬解里面寻出一个真意义来;从武断迷信里面寻出一个真价值来。新思潮的唯一目的是什么呢?是在造文明!文明不是笼统造成的,是一点一滴造成的。进化不是一晚上笼统进化的,是一点一滴的进化的。现今的人爱谈“解放与改造”,须知解放不是笼统解放,改造也不是笼统改造。解放是这个那个制度的解放,这种那种思想的解放,这个那个人的解放,是一点一滴的解放。改造是这个那个制度的改造,这种那种思想的改造,这个那个人的改造,是一点一滴的改造。(胡适“新思潮的意义”,《新青年》第七卷第一号,1919年12曰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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