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君主独裁,若无范围限制其行动,势将如虎傅翼,择人而食。故中国言君权,设有两种限制:一曰天,一曰法。人君善恶,天为赏罚,虽有强权,不敢肆虐,此墨家之说也。国君行动,以法为轨,君之贤否,无关治乱,法之有无,乃定安危,此法家之说也。前说近于宗教,后说近于法治,皆裁抑君主,使无高出国家之上。孔子之君权论无此两种限制君犹天也,民不可一日无君,犹不可一日无天;以君象天,名曰天王;又曰:帝者,天称也;又曰:天子者,继天理物,改一统,各得其宜,父天母地,以养万民,皆以君与天为一体,较墨翟以天制君者绝异,所以不能维持天子之道德。言人治不言法治,故是尧非桀;叹人才之难得……较管、商、韩非以法治君,又迥然不同,所以不能监督天子之行动。天子既超乎法律道德之外,势将行动自由,漫无限制,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诸空论,果假何种势力迫天子以不得不遵?孟子鉴及此弊,阐明君与国之关系,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孔子讲学不许问难,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诸子并立,各思以说易天下。孔子弟子受外界刺激,对于儒家学术不无怀疑,时起问难。孔子以先觉之圣,不为反复辨析是非,惟峻词拒绝其问。此不仅壅塞后学思想,即儒家自身学术,亦难阐发,盖真理以辩论而明,学术由竞争而进也。宰我昼寝,习于道家守静也,则斥为朽木;樊迟请学稼圃,习于农家并耕之义也,则诋为小人;子路问鬼神与死,习于墨家明鬼之义也,则以事人与生知拒绝之;宰我以三年之丧为久,此以习于节葬之说也,则责其不仁……孔子之门,三盈三虚,不去者惟颜回,昔日威严几乎扫地。故为大司寇仅七日即诛少正卯,三日尸于朝,示威弟子,子贡诸人为之惶恐不安。因争较而起杀机,是诚专制之尤者也。孔子少绝对之主张,易为人所借口。孔子讲学无绝对之主张:言节用爱众,颇进墨家节用兼爱之说;虽不答鬼神之问,又尝言祭鬼祭神,颇近明鬼之说;虽与道家背驰,亦称不言之教,无为之治;不谈军旅,又言教民即戎;主张省刑,又言重罚;提倡忠君,又言不必死节;不答农圃,又善禹、稷耕稼;此讲学之态度极不明了也……求如宗教家以身殉道,墨家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商鞅、韩非杀身行学,皆不可得。美其名曰中行,其实滑头主义耳!骑墙主义耳!后世暴君假口于救国救民,污辱天下之名节,皆持此义。孔子但重做官,不重谋食,易入民贼牢笼……孔子虽干说诸侯,一君无所钩用,昔言禄在其中,已失效验,忧贫之事,其何可免?既不屑耦耕,又不能捆屦织席,不能执守圉之器以待寇,不制飞鸢车辖以取食。三千弟子中,求如子贡之货值,颜回之躬耕,盖不多见。然子贡常相鲁卫,游说列邦,不专心于货值;颜回且说齐君以尧舜黄帝之道,而求显达,其志亦非安于陋巷箪瓢,股琴自娱者矣。儒家生计,全陷于危险之地,三月无君,又焉得不惶惶耶?夫孔子或志在救民,心存利物,诀非熏心禄饵,竦肩权贵,席不暇暖,尚可为之原恕;惟流弊所趋,必演成哗世取捐廉去耻之风俗。(见易白沙《孔子平议》上)
7.孔子者,数千年前之残骸枯骨也。宪法者,现代国民之血气精神也。以数千年前之残骸枯骨,入于现代国民之血气精神所结晶之宪法,则其宪法将为陈腐死人之宪法,非我辈生人之宪法也;荒陵古墓之宪法,非光天化日中之宪法也;维护偶像权威之宪法,非保障生民利益之宪法也。……孔子者,历代专制帝王之护符也。宪法者,现代国民自由之证券也。专制不能容于自由,即孔子不当存于宪法。今以专制护符之孔子入于自由证券之宪法,则其宪法将为萌芽专制之宪法,非为孕育自由之宪法也;将为束制民彝之宪法,非为解放人权之宪法也;将为野心家利用之宪法,非为平民百姓日常享用之宪法也。……孔子者,国民中一部分所谓孔子之徒之圣人也。宪法者,中华民国国民全体无其信仰为佛为耶,无问其种族为蒙为回,所资以生存乐利之信条也。以一部分人尊崇之圣人入于全国所托命之宪法,则其次宪法将为一部分人之宪法,非全体国民之宪法也。……孔子之道者,含混无界之辞也。宪法者,一文一字均有极确之意义,极强之效力者也。今以含混无界之辞入于辞严力强之宪法,无论实施之效力,不克普及全国,即此一小部分之人将欲尊此条文,亦苦于无确切之域以资循守。(《李大钊选集》“孔子与宪法”,)
8.过去之中华,老辈所有之中华,历史之中华,坟墓中之中华也。未来之中华,青年所有之中华,理想之中华,胎孕中华也。坟墓中之中华,尽可视为老辈之记录,而拱手以让之老辈,俾携以俱去。胎孕中之中华,则断不许老辈以其沉滞颓废、衰朽枯窘之血液,侵及其新生命。盖一切之新创造,新机运,乃吾青年独有之特权,老辈之于社会,自其长于年龄、富于经验之点,吾人固可与以相当之敬礼,即令以此自重,而轻蔑吾青年,嘲骂吾青年,诽谤吾青年,凌辱吾青年,吾人亦皆能忍受,独自并此独有之特权而侵之,则毅然以用排除之手段,而无所于踌躇,无所于逊谢。须知吾青年之生,为自我而生,非为彼老辈而生,青春中华之创造,为青年而造,非为彼老辈而造也。今日之中华,犹是老辈把持之中华也,古董陈列之中华也。今日中华之青年,犹是崇拜老辈之青年,崇拜古董之青年也。人先失其青春,则其人无元气;国家丧其青年,则其国无生机。举一国之青年,自沉于荒冢之内,自缚于偶像之前,破坏其理想,黯郁其灵光,遂令皓首皤皤之老翁,昂首阔步,以涉于社会要枢之地,据为守丘终老之所,而欲其国不为待亡之国,其族不为濒死之族,乌可得耶?篇中所称老辈云者,非由年龄而言,乃由精神而言;非由个人而言,乃由社会而言。有老人而青年者,有青年而老人者。老当益壮者,固在吾人敬服之列,少年颓丧者,乃在吾人诟病之伦矣。(见《李大钊选集》“《晨钟》之使命”,原载《晨钟》创刊号,1916年8月15日)
9.孔子于其生存时代之社会,确足为其社会之中枢,确足为其时代之圣哲,其说亦确足以代表其社会其时代之道德。使孔子而生于今日,或更创一新学说以适应今之社会,亦未可知。而自然的势力之演进,断非吾人推崇孔子之诚心所能抗,使今日返而为孔子之时代之社会也。而孔子又一死而不可使之复生于今日,以适乎今日之社会,而变易其说也。则孔子之于今日之吾人,非残骸枯骨而何也?孔子生于专制之社会,专制之时代,自不能不就当时政治制度而立说,故其说确足以代表专制社会之道德,亦确足为专制君主所利用资以为护符也。历代君主莫不尊之祀之,奉为先师,崇为至圣。而孔子云者,遂非复个人之名称,而为保护君主政治之偶像矣。使孔子而生于今日,或且倡自由民权之大义,亦未可知。而无如其人已为残骸枯骨,其学说之精神,已不适于今日时代精神何也!故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之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非掊击孔子,乃掊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道德者,利便于一社会生存之习惯风俗也。古今之社会不同,古今之道德自异。而道德之进化发展,亦泰半由于自然淘汰,几分由于认为淘汰。孔子之道,施于今日之社会为不适于生存,任诸自然之淘汰,其势力迟早必归于消灭。吾人为谋新生活之便利,新道德之进展,企于自然进化之程,稍加以认为之力,冀其迅速蜕演,虽冒毁圣非法之名,亦所不恤矣。见《李大钊选集》“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原载《甲寅》,1917年2曰4日)
10.吾苟偷庸懦之国民,畏革命如蛇蝎,故政治界虽经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尝稍灭。其原因之小部分,则为三次革命,皆虎头蛇尾,未能充分以鲜血洗净旧污;其大部分,则为盘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之伦理道德文学艺术诸端,莫不黑幕层张,垢污极深,并此虎头蛇尾之革命而未有焉。此单独政治革命所以于吾之社会,不生若何变化,不收若何效果也。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到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到陈腐的铺张得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到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瞭的通俗的社会文学。今日吾国文学,悉承前代之敝:所谓“桐城派”者,八家与八股之混合体也;所谓“骈体文”者,思绮堂与随园之四六文也;所谓“江西派”者,山谷之偶像也。求夫目无古人,赤裸裸的抒情写世,所谓代表时代之文豪者,不独全国无其人,而且举世无此想。际兹文学革新之时代,凡属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均在排斥之列。以何理由排斥此三种文学耶?曰:贵族文学,藻饰依也,失独立自尊之气象也;古典文学,铺张堆砌,失抒情写真之旨也;山林文学,深晦艰涩,自以为名山著述,于其群之大多数无所裨益也。其形体则陈陈相因,有肉无骨,有形无神,乃装饰品而非实用品;其内容则目光不越帝王权贵,神仙鬼怪,及其个人之穷通利达。所谓宇宙,所谓人生,所谓社会,举非其构思所及,此三种文学共同之缺点也。此种文学,盖与吾阿谀夸张虚伪迂阔之国民性,互为因果。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盘踞于运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使吾人不张目以观世界社会文学之趋势,及时代之精神,日夜埋头故纸堆中,所目注心营者,不越帝王,权贵,鬼怪,神仙,与夫个人之穷通利达,以此而求革新文学,革新政治,是缚手足而敌孟贲也。(见《独秀文存》卷一“文学革命论”)
11.现在人类社会种种不幸的现象,大半因为道德不进步,这是一种普通的现象,却不限於西洋、东洋。近几百年,西洋物质的科学进步很快,而道德的进步却跟他不上;这不是西洋人只重科学不重道德,乃因为道德是人类本能和情感上的作用,不能象知识那样容易进步。根于人类本能上光明方面的相爱,互助,同情心,利他心,公共心等道德,不容易发达,乃是因为受了本能上黑暗方面的虚伪,嫉妒,侵夺,争杀,独占心,利己心,私有心等不道德难以减少的牵制;这是人类普通的现象,各民族都一样,却不限於东洋、西洋。我们希望道德革新,正是因为中国和西洋的旧道德观念都不彻底,不但不彻底,而且有助长人类本能上不道德黑暗方面的部分,所以东西洋自古到今的历史,每页都写满了社会上政治上悲惨不安的状态,我们不懂得旧道德的功效在哪里;我们主张的新道德,正是要彻底发达人类本能上的光明方面,彻底消灭人类本能上的黑暗方面,来救济全社会悲惨不安的状态,旧道德是我们不能满足的了。(见《独秀文存》卷一“调和论与旧道德”)
12.文学美术里面,也许有人喜欢加上一点社会化的色彩,描写道妇女问题和劳动问题;从事社会运动的人,也许要很留意文学美术哲学科学做他们社会运动的工具,但这两类事业的本身,仍然是两件事,不可并为一说。创造文化,本是一民族重大的责任,艰难的事业,必须有不断的努力,决不时短时间得着效果的事。这几年不过极少数的人在那里摇旗呐喊,想造成文化运动的空气罢了,实际德文化运动还不及九牛之一毛,那些责备文化运动的人和以文化运动自居的人,都未免把文化太看轻了。最不幸的是有一班速成癖的人们,拿文化运动当做改良政治及社会底直接工具,竟然说出“文化运动已经有二三年了,国家社会还是仍旧无希望,文化运动又要失败了”的话,这班人不但不懂得文化运动和社会运动是两件事,并且不曾懂得文化是什么。(见《独秀文存》卷二“文化运动和社会运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