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批判
1.现在人类社会种种不幸的现象,大半因为道德不进步,这是一种普通的现象,却不限於西洋、东洋。近几百年,西洋物质的科学进步很快,而道德的进步却跟他不上;这不是西洋人只重科学不重道德,乃因为道德是人类本能和情感上的作用,不能象知识那样容易进步。根于人类本能上光明方面的相爱,互助,同情心,利他心,公共心等道德,不容易发达,乃是因为受了本能上黑暗方面的虚伪,嫉妒,侵夺,争杀,独占心,利己心,私有心等不道德难以减少的牵制;这是人类普通的现象,各民族都一样,却不限於东洋、西洋。我们希望道德革新,正是因为中国和西洋的旧道德观念都不彻底,不但不彻底,而且有助长人类本能上不道德黑暗方面的部分,所以东西洋自古到今的历史,每页都写满了社会上政治上悲惨不安的状态,我们不懂得旧道德的功效在哪里;我们主张的新道德,正是要彻底发达人类本能上的光明方面,彻底消灭人类本能上的黑暗方面,来救济全社会悲惨不安的状态,旧道德是我们不能满足的了。(见《独秀文存》卷一“调和论与旧道德”)
2.商君、李斯破坏封建之际,吾国本有由宗法社会转成军国社会之机;顾至于今日,欧洲脱离宗法社会已久,而吾国终颠顿于宗法社会之中而不能前进。推原其故,实家族制度为之梗也。夫为人父止于慈,为人子止于孝,似平等矣;然为人子而不孝,则五刑之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于父之不慈,固无制裁也。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似平等矣;然为人臣而不忠,则人臣无将,将而必诛;于君之无礼者,固无制裁也。是则儒家之主张,徒令宗法社会牵制军国社会,使不克完全发达,其流毒诚不减于洪水猛兽矣。孟德斯鸠曰:“支那之法为政者之所图,有正鹄焉:求其四封宁谧,民物相安而已。然其术无他,必严等衰,必设分位。故其教必辨于最早,而始于最近之家庭。是故支那孝之为义,不至事亲而止;盖资于事亲,而百行作始。彼惟孝敬其所生,而一切有近于所生:如年长、主人、官长、君上者,则皆为孝敬之所存。自支那之礼教言,其相资若甚重者,则莫如谓孝悌为不犯上作乱之本是已。盖其治天下也,所取法者,原无异于一家。向使取父母之权利势分而微之,抑取所以致敬尽孝之繁文而节之,则其因之起于庭闱者,其果将形于君上,盖君上固作民之父母者也。”夫孝之义不立,则忠之说无所附家庭之专制既解,君主之压力亦散;如造穹窿然,取其主石则主体堕地。明李卓吾曰:“二千年以来无议论,非无议论也,以孔夫子之议论为议论,此其所以无议论也。二千年以来无是非,非无是非也,以孔夫子之是非为是非,此其所以无是非也。”而孟轲之辟杨墨,亦曰:“杨氏为我,是无君;墨子兼爱,是无父。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仍以君父并尊,为儒教立教之大本。夫为我何至于无君?兼爱何至于无父?此不合论理之言,学者早已讥之。而今世民主之国,概属无君,岂皆如孟轲所诋为亲手者乎?使孟轲生今日,当慨亲手充塞于世界,抑将爽然自会其言之无丝毫价值也?(见《吴虞文录》卷上“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原载《新青年》二卷六号,1917年2月1日)我不明白三千的刑,何以不孝的罪便独自这样的大?《正义》说:“君命宜奉而行之;敢要之,是无心于尊上。圣人垂范,当须法则;今乃非之,是无心于法圣人。孝者百行之本,事亲为先;今乃非之,是无心爱其亲。卉木无识,尚感君政;亲手无礼,尚知恋亲;况在人灵,而敢要君不孝?”这种解释,纯是片面的说法,模糊笼统,太不分析,徒养成君主圣人家长的威势。以家族的基础为国家的基础,人民无独立之自由,终不能脱离宗法社会,进而出于家族圈以外。麻木不仁的礼教,数千年来不知冤枉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真正可为痛哭呀!孝的最初意义,是属于感恩……由孝养之意义,推到极点,于是不但做出活埋其子,大悖人道的事,又有自割其身,以奉父母为孝的……这类事实,历史及现在社会尚为不少,政府却从而褒扬,文人亦为之歌诵。孝养的方法也算得淋漓尽致——却由今日看来,真是糊涂荒谬极了。讲片面的孝,“父母在不远有”,美洲就没人发现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朝鲜就没人闹独立了。“不登高,不临深”,南北极就没人探险,潜艇飞机就没人去试行了。我的意思,以为父子母子,不必有尊卑的观念,却当有互相扶助的责任。同为人类,同做人事,没有甚么恩,也没有甚么德。要承认子女自有人格,大家都向“人”的路上走。从前讲孝的说法,应该改正。(见《吴虞文录》卷上“说孝”)《狂人日记》内说:“我翻开历史一查,者历史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我觉得他这日记,把吃人的内容和仁义道德的表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戴着礼教假面具吃人的滑头伎俩,都被他把黑幕揭破了。孔二先生的礼教讲到极点,就非杀人吃人不成功,真是惨酷极了!一部历史里面,讲道德、说仁义的人,时机一到,他就直接间接的吃起人肉来了。就是现在的人,或者也有没有做过吃人的事;但他们想吃人,想咬你几口出气的心,总未必打扫的干干净净。到了如今,我们应该觉悟:我们不是为君主而生的!不是为圣贤而生的!也不是为纲常礼教而生的!甚么“文节公”呀,“忠烈公”呀,都是那些吃人的人设的圈套,来诓骗我们的!我们如今,应该明白了!吃人的就是讲礼教的,讲礼教的就是吃人的呀!(见《吴虞文录》卷上“吃人与礼教”,原载《新青年》六卷六号,1919年11月1日)
3.政治本由理想产出,理想者为事实所感召,立之以纲维时会之流迁者也。必有新理想导之于先,乃有新政治实现于后。国人局于现象,鉴吾国政治状况,大似欧洲十八世纪之初。凡所论列,多摭拾十八世纪以前之学说,以津津自喜。如天赋人权,小己主义,放任主义,早为西人所唾弃者,尚啧啧称道,自诩新奇。殊不知政治进化,非同机械;发达变迁,均为有意识之动作。凡他国由枉道而得之利益,吾可由直道而得之。他国几经实验,由失败而始得成功者,吾为后进之国,自应采取其成功之道,不必再经其失败之途。有此推之,则凡先进国回环顿挫,历数世纪始获得之进步,后进国可寻得捷径,而于一世纪中追及之。吾国政治思想,偏于守旧。自表面观之,所受世界思想变迁之影响,似乎极微。推求实际,近日政治现况,实与世界思想,一致前趋。大凡政治理想发现之初,不为破坏的革命,则为消极的反对。当新思想未能实行之先,必使与我反抗之旧思想,破坏无余,乃有建树新思想之余地。(见高一涵“近世三大政治思想之变迁”,原载《新青年》四卷一号,1918年1月 15日)
4.二千年来所谓学问,所谓道德,所谓政治,无非推衍孔二先生一家之学说。所谓“四库全书”者,除晚周几部非儒家的子书外,其余则十分之八都是教忠教孝之书。“经”不待论,所谓“史”者,不是大民贼的家谱,就是小民贼杀人放火的账簿……“子”“集”的书,大多数都是些“王道圣功”“文以载道”的妄谈。还有那十分之二,更是荒谬绝伦:说什么“关帝显圣”,“纯阳将坛”,“九天玄女”,“梨山老母”的鬼话;尤有甚者,则有“婴儿姹女”,“丹田泥丸宫”等说,发挥那原人时代“生殖器崇拜”的思想。所以二千年来用汉字写的书籍,无论哪一部,打开一看,不到半页,必有发昏做梦的话。此等书籍,若使知识正确,头脑清晰的人看了,自然不至堕其玄中;若令初学之童子读之,必致终身蒙其大害而不可就药。所以我要爽爽快快说几句话:中国文字,论其字形,则非拼音而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于识,不便于写;论其字义,则意义含糊,文法极不精密;论其在今日学问上之应用,则新理新事新物之名词,一无所有;论其过去之历史,则千分之九百九十九为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记号。此种文字,断断不能适用于二十世纪之新时代。我再大胆宣言: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至废汉字一会之后,应代以何种文字,此固非一人所能论定;玄同之意,则以为当采用文法精赅,发音整齐,语根精良的为的文字ESPERANTO。(见钱玄同“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原载《新青年》四卷四号,1918年4月15日)
5.文学美术里面,也许有人喜欢加上一点社会化的色彩,描写道妇女问题和劳动问题;从事社会运动的人,也许要很留意文学美术哲学科学做他们社会运动的工具,但这两类事业的本身,仍然是两件事,不可并为一说。创造文化,本是一民族重大的责任,艰难的事业,必须有不断的努力,决不时短时间得着效果的事。这几年不过极少数的人在那里摇旗呐喊,想造成文化运动的空气罢了,实际德文化运动还不及九牛之一毛,那些责备文化运动的人和以文化运动自居的人,都未免把文化太看轻了。最不幸的是有一班速成癖的人们,拿文化运动当做改良政治及社会底直接工具,竟然说出“文化运动已经有二三年了,国家社会还是仍旧无希望,文化运动又要失败了”的话,这班人不但不懂得文化运动和社会运动是两件事,并且不曾懂得文化是什么。(见《独秀文存》卷二“文化运动和社会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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